文/浅水静流
第四十八章 骆雁玲
/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2018年2月6日 下午 衡阳
从去年十二月七日算起,到今年的一月七日我离开谭老师和梁老师的家,我总共在两位老人的家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一个月的时间啊,足够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所有的印象——关于这里的一切印象, 一草一木, 一蔬一菜, 一泥一沙, 一片云与一片天, 一阵风与一阵雨, 一个人与一个故事,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将所有这些沉淀在一个人脑海的最底处和最深处。 我带不走所有这些东西当中的一点一滴, 但是我可以把它们装入脑中, 在我以后的日子里, 时时地翻看, 时时地回味, 时时地温故而知新。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离开谭老师与梁老师的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阴阴的,刮着“嗖嗖”的寒风。 面对执意要送我上路的两位老人, 我真想在他们面前长跪不起, 并痛哭流泪。 是他们挽救了一个过去的我, 那个我支离破碎, 奄奄一息; 又再造了一个现在的我, 新的我——这个我虽然说不上洗心革面, 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萎糜消沉、 缺乏自信。 我现在已经恢复了一定的自信, 意志也更加的坚定, 遇到事情不再犹犹豫豫, 畏畏缩缩。 因此, 我决定从这里走出去, 去到本应该属于我的天地里。
出去的路要从小学校穿过。路过学校操场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架秋千。我特意停下脚步,看了几眼,又向前走了几步。我的眼前不像是空空的一片,四周不是空荡荡的操场,眼前也不是空荡荡的秋千。有三个人影正缓缓地走来。三个小孩子的身影,三个女孩子的身影。她们手牵着手而来,来到操场,来到这架秋千的旁边,先用猜拳决定顺序,获得顺序第一的那个小女孩开心无比地坐上秋千的板凳,双手抓住吊绳,另外两个顺序落后的女孩也不沮丧,一样的笑容满面,一前一后推动着秋千在空中晃荡。秋千越推越搞,越推越高,尖叫声与欢呼声也随之起来。这尖叫声与欢呼声是那么稚嫩,那么甜美,在我听来,它们比这世上任何其他声音都要悦耳。它们在操场上回荡,在教室与教室之间回荡,在半空之中回荡,在我的耳朵里经久不息地回荡,使得我久久不愿离开,不想就此离开,但是我又不得不就此离开。我只能默默地对着眼前的这架秋千悄悄地念道,我还会回来,总有一天我还回来,回来看你一眼。不,不对,应该是三眼,三双眼睛,我要带着她们两个一起回来,一起来看,一起来荡这架心爱的秋千。
出去之后,我首先去到我家里,见了我爸和我妈。他们明显比之前老了,比以前更显憔悴。我知道他们是因为担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我,牵挂我,所以才变成这样。我尽我所能地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我一定能挺过去。我希望他们把我的事情彻底地放到一边,彻底地丢开,只注意把他们自己的身体保养好,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护,就是他们与我的最大的幸福。
然后我去到城里,去找资月。我在谢勇的店子里找到资月。她正在店子里干活,看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先打电话给谢勇,叫谢勇回来,回来看店,她没有时间看店,她要陪我,她要带我去家里,买菜做饭招待我。
到了谢勇的家里,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我首先问她借贷公司那边的情况,最新的情况。她告诉说,所有由黑社会控制的借贷公司都已经关门,所有相关业务都已经停滞,或者直接取消。我欠钱的那家公司(上次她去谭老师家里,我把那家公司的名称告诉了她,让她去打听具体情况),正是逼人跳楼身亡的那家公司,现在那家公司已经完全被取谛,从公司法人,到下面的员工与马仔,有好几个正在拘留所里待着。
“既然这样, 资月, 你卖房得来的那笔钱, 我就更加不需要了。 你可以把钱退回去, 把房子再要回来。 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了, 我不同意你变卖自己的房子来替我还债。 这个做法之前我不接受, 现在更加不可能接受。”
她看我把话说得这么坚定,神情又这么固执,她的态度也随之软了下来,神情有些恹恹地对我说道:“钱是肯定不会退回去了。 房子我是一定不会要。”
“为什么?”我神情诧异地问道。
“你想想, 我弟和我妹两人的性情那么差, 我能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每天这样鼻子对鼻子, 眼睛对眼睛, 能平安无事吗? 不吵翻天才怪呢! 所以我宁愿亏本甩卖, 也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对此表示理解,不再与她纠缠这件事。然后我再对她说道:“周洁那边的钱, 我也不会要, 一分钱也不能要。”
“为什么?”这次轮到她神情诧异地询问我了。
“你先听我说——”我说道, 喝了一口她早就给我倒好的水, 接着给她做详细的解释:“没了那二十多万的高利贷——不管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来找我, 至少这一两年我应该太平无事——那我现在就只是欠银行的三十万。 这三十万我可以与银行签下协议, 我承诺分期付款还给他们, 就好像还房贷一样。 我算了一下, 如果分十年还, 一个月也就两到三千左右。 这个数目对我来说, 背负在身上不算太沉重, 是不是? 我相信我能还得起, 只要我出来工作。”
“你是得出来工作, 雁玲!”她说, 把我的一只手拉到她怀里去。 这个动作以前经常是我来做, 而现在全然反过来了。 接下来她又问我:“你打算去哪里找工作?”
“去顺德!”我神情无比坚定地说道, 还在她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 然后继续对她说道:“我有一个早些年在深圳结识的同事, 现在去了顺德的一家大型的不锈钢厂做厂长。 去年年初的时候, 那时我还在深圳治病, 我就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跟她说, 我现在失业在家, 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份工作? 她当时就对我说, 只要你肯来, 什么时候都有工作给你做。 只是因为那时候, 我心里一直抵触去上班, 抵触去工作, 一直害怕去上班, 害怕去工作, 所以才没去。 现在我就打算去她那里, 去找她给我介绍一份工作, 我相信她会为我兑现承诺。”
她听了之后非常高兴,高兴都要开怀大笑起来。我趁热打铁,把我心中的最后一个打算告诉给她。“既然我决定了去顺德找工作, 我就打算从你这里先借一点钱。 一是做为去顺德的路费和前一个月的生活费, 二是还给银行的首期款。”
“没问题! 你要多少?”她睁大眼睛, 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道, 好像只有我从她这里拿钱, 她才高兴, 她才心安理得一样。
“四千块吧。 三千块首期款, 一千块我带在身上用。”
“不, 不能只给四千块。 至少要给六千块, 六六大顺嘛!”
我只得同意,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不得不对她说道:“还有琦琦那边。 我本来想让我爸妈来照顾, 但是想想他们一来年纪大了, 二来住在乡下, 即使又把他们从乡下接到城里, 住在我家里, 我也还是不放心。 所以, 还是要麻烦你……和谢勇, 如果你们两个都方便的话?”
“这个完全可以, 完全没有问题, 完全没有不方便!”
她一连说了三个“完全”, 令我实在感动不已, 我噙着眼泪伸出双手, 把她搂过来, 强行地搂过来, 与她拥抱在一起, 眼泪很快印湿了她的左肩, 以及她左耳边上的头发。
这是顺德北滘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我在这里的一家公司上班已经将近一个月,这一天是星期一,早上的七点十五分。篷头散发、刚刚钻出被窝的周洁在起劲地唠叨,唠叨为什么这个时间才把她叫醒?为什么不把闹钟调早一点?为什么三个人就没有一个人起早一些?为什么三个人都睡得这么死?
然后她又开始抱怨,抱怨马上就要迟到了,赶不过去了,来不及了,要扣钱了。她一遍一遍地说着“该死”这两个字, 跟我睡一张床的资月就说她, 迟到就迟到, 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心疼那点钱, 我来帮你交好了!
不单单是扣钱,周洁回资月,今天要开早会,一周的工作任务要下达下去,一周的任务计划书在我手上,我去不了,不在场,主管拿什么去开早会?还不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然而资月却不听这些,不管这些。她还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周洁几乎要爬过来,撕她的嘴!最后还是被我强行给拦住了。
她俩是昨天到我这里来的。昨天是周日,周洁有时间,我也有时间,资月特意从衡阳赶来。三个人第一次在我这里相聚,感觉很兴奋,也很奇妙。从昨天中午三个人见面起,一下午都在一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到了晚上,还不过瘾,还不觉得累,还要去外面疯,资月甚至怂恿三个人一起去酒吧喝酒。周洁首先反对去喝酒,说喝酒喝醉了伤神,那种乱糟糟的地方经常有坏人出没,最好不要去。我便提议去西江大堤上走走,那里的风很大,江面上的夜景也不错。
她们两个听了都同意。我们便步行几分钟,穿过几条街道,来到西江岸堤上。
走在外面,才知道天色很暗,远远望去西江的江面上更加的暗;而且外面很冷,江边更加的冷。看着只发出些微光晕的江面,就感觉到惨惨的冷;而此时天空还飘起了雨,细细的雨,像针尖似锋芒一样的雨,被有点猛的江风吹着,飘荡在暗幽幽的上空,又有点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怕不怕?资月问道。周洁回说不怕,还说平时你胆子最大,这个时候怕什么?资月再说道,不是我自己怕,而是在问你们两个怕不怕?周洁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冷不冷?我问她们两个。周洁首先说有点冷。我就让周洁靠近我,把她的手臂与我的手臂挽到一起;又叫走在前头的资月过来,把她的手臂也与我的手臂挽到一起,三个人肩并肩,手臂挽着手臂一起向前走,一起迎着扑面的江风向前走。
我们一起唱首歌吧!资月又这么提议。我便问她唱什么歌?什么歌最好?她就回我说,就唱《如果这还不是爱》这首,这首歌最好!我却故意和她唱反调,说这首歌不好,唱这首歌容易触景生情,容易想起一个人。资月却大声地向我宣称,不会的,不会再想起那个人了;还说现在唱这首歌,是唱给我们这三个人的,是唱给我们自己的;如果我们这仨人之间还没有爱,爱还能在哪里存在?
于是我们三人便一起唱起这首《如果这还不是爱》的歌来,这首我们当年在上高中时候,传唱最广,也是最久的一首歌。
但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后来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由毛毛细雨,转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下我们实在不行了,撑不下去了。我们只得回去,回我们早已订下的小旅馆去。
我们一路小跑,一路“咯咯咯”地笑着跑回旅馆, 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赶快叫她们两个进卫生间, 先洗个热水澡, 洗完之后便钻进被窝里, 不要着了凉因此感冒, 这种乐极生悲的事情能避免当然是最好。
这是一间双人房,房间里只有两张床。我们三人为如何分配床位一边“咯咯咯”地笑着, 一边争吵不休。 谁都想与另外一个人睡一张床。 我说我和资月睡, 资月却说她要和周洁睡, 周洁又说要和我睡。 最后我们只能由抓阄来决定。 结果如了我的意: 我和资月睡, 周洁一个人睡。
开心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也不够!但是我得上班,周洁也要上班,资月得赶着回衡阳去。春节很快就要到了,她必须回去,回去准备过年。谢勇在等着她,还有我的琦琦也在等着她。昨晚上我们就在为过年的事,喋喋不休地讲了半个晚上。
今天早上我就得把她们送走。但是我怎么也不舍得,怎么也不忍心把她们送走。我送了又送,送了又送。我首先把周洁送走,她得赶着去南海上班,然后把资月送走。我叫了一辆滴滴车,让司机把资月送到北滘轻轨站,从那里可以坐车去到广州南,然后在广州南站转高铁回衡阳。
令我不无高兴的是,虽然我们今天就此分开,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就已经约好了,约好了下次又在一起的时间。看着她们向我挥手而去,我的心中很快就产生了期待,甚至迫不及待,我开始盼望下一次又在一起的时间快点到来。
我们要在一起,我想。不单单是我一个人想,我想周洁也会想,资月同样也会这么想。我们必须在一起,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不管分开的时间有多漫长,我们都一定会在一起。
我们会在一起。
但是现在,我得回厂里去,我得上班去。我不能迟到,我得好好工作。这样一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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