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与海

作者: 曾诚 | 来源:发表于2019-11-11 10:32 被阅读0次

    每当我看到海水在地平线上泛起涟漪,夹杂着腥味的凉风直冲肺腑,我眼前就似乎看到他瘦削的身板悠悠漫步在海滩,任由翻涌的潮水一遍遍漫过脚踝。远处海螺里悠扬的歌声随风散去,仿佛他又在欣赏着他的大海......

    但我们的第一次会面没有海,没有沙滩,风是空调吹出来的。穿过两排桌子,他随意地靠在座椅上,褪色的衬衫零散扣着几枚纽扣。他的目光穿过茶杯冒出的蒸汽,盯着几乎被杂乱的文件掩盖的电脑屏幕。几只大箱子上盖着外套,就扔在桌旁。我很快注意到这儿多了一个人,他的穿着打扮和凌乱的桌子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好像在剧院门口的一大堆古典音乐海报里掺了张嬉皮士。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有人进来了,抬起头冲我笑笑。

    “您好,主任,我叫兰哲,是刚刚调来的。”他自我介绍。看了看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带着抱歉的口气又说:“真对不起,昨晚赶了夜班飞机,一早才到。我先前去了趟海边回来,还没整好东西。”

    “你不先把行李搬到公寓去吗?”我问道,对他这般邋遢颇为不满。

    “不,暂时先不。我在飞机上就熬不住了,得赶快先做点活解解瘾......真的很兴奋,主任。比起圣纽约兰,我更喜欢这里。这里有真正的渔船,渔村,到处是海边乡土的味道。”

    “你很喜欢海的样子嘛,你是这边长大的?”

    兰哲摇摇头:“不,主任。事实上,去圣纽约兰工作那会儿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我是重庆人,也是很漂亮的山城。不过,我最近正在做的项目全都跟海有关系……”

    他举着茶杯的手指向电脑屏幕,印第安纳·琼斯式的瞳孔炯炯有神。我转过去看了看,看样子只要是桌面,在他手里没什么大差别。我从没见过任务栏里堆叠那么多窗口的,多亏了小分辨率才让它们宽得足以被鼠标点中。此时占据主场的是建模程序,未上色的模型漂浮在操作界面中,长得就像一只规则化的杏鲍菇。

    我对此感到几分惊讶。事实上,在伸向遥远星空的目光之外,人类也早已开始了对自己星球的进一步探索。最近的十年时间里,关于海洋的项目可谓是多如牛毛。南海新建成的可燃冰开采站将运输线向南连接,将源源不断的工业血液注入马六甲海峡上马来西亚和中国合作建设的浮岛都市圣纽约兰;在渤海和黄海,海洋球般散布的浮体农场供应了大半个东亚地区的农产品;而从日本福冈出发,接通朝鲜半岛的海底隧道也刚刚完工......曾经承载着无数探险家的浪漫和神秘的海洋,早已成为了人类另一新家园。但事实上,这些开发项目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螃蟹,它如火如荼的进行只是催生了许多梦想创造出一片天地却又毫无作为的大学生——哪怕连投资人都不愿意瞟上几眼,更不用说在中科院占据一席之地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惊奇和疑惑,俏皮地笑了笑:“主任,您是知道的,现在的时代什么事都奇怪。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混的比老师傅更风生水起。不过,相比较之下,这还算是常见的了。”

    “这也倒是......你的健康状况看起来不是很好。”我看见他的脸上只有一点细弱游丝的血色,瘦削的不成样。他摆摆手。

    “不是什么大问题,主任。我从小体质就一般,现在又成了书呆子,好不了……不过对于我们而言,算不了什么大问题,不是吗?”

    我默默无言,点点头应付,然后结束了这场谈话继续去忙我的工作了。但从那以后,他仿佛就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日子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等到紧张的工作再次告一段落,偶然瞧见他初来时用的桌子,我才想起这个年轻人来。略一计算,离初见那天已有两个多月了。他的工作已经全部搬到分配的实验室去,保安同志告诉我他经常一干连着几天才回宿舍去洗个澡、换套衣服啥的。这天下午,我穿过研究所三楼的走廊,推开挂着他名牌的门。

    扑面而来的气息让我以为自己推开的门属于一条老渔船的底舱。这里的地上到处是水,拖把斜靠一旁,空气里一股霉味。这些难闻的气味在昏暗的房间光线下被渲染的更重。我厌恶地抽抽鼻子,伸手去按电灯,一边喊:“兰院士在吗?”

    我猛地注意到实验室中间那巨大的水池,它上面拉着两条绳子,从洗手台接来的水管连同包裹着防水胶皮的缆线乱七八糟浸入水中。这时,从房间另一端几块电脑屏幕前抬起一只脑袋,朝我走了过来。

    “您好,主任,好久不见。”他腼腆的笑容没有改变,但支撑笑得肌肉显得更无力了几分,几乎人为制造了“酒窝”。还是那件衬衫那条长裤,我甚至怀疑上次之后他是不是就没换过衣服?

    “你一个人?没有助手吗?”

    “助手?”他快活地眨了眨眼,“主任,您知道,只有那些老头子科学家,像戴维爵士一类的,他们才需要年轻的大学生当他们的助手……可我自己就是一个,有的是精力,到现在也不过才22岁。需要什么助手呢?”

    我又打量一番水池和那些设备:“是这样吗......你是从哪个单位调来的?”

    “没有单位。”

    “没有单位?那你怎么......”我有点不敢想象,他们居然会让一个跟民科差不多的家伙进中科院分院。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兰哲19岁就大学毕业开始考研,两年以前就得到第一个院士头衔开始做研究了。

    “哦,这很有趣不是吗?”他说,“我只是出于爱好,在大学期间做了些小项目,然后我的博士生导师说我留在那里是浪费才华,推荐我试试,结果就真的进了。”他诉说自己的成就时满不在乎。

    “至少我可以在这里更好发挥了,而且,这儿离海也更近。”

    我走到水池边,往里面看了看,盐和潮湿的气息就从这散发出来。我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悬浮在里面,如同一颗心脏被无数条导管和导线牵挂着。一个熟悉的形状透过水面浮出脑海。

    “你那天做的模型!”我叫道。

    “是的,它的技术原理我早就准备了,但一直没有完成。那天赶到这里匆忙去开电脑就是为了赶紧弄出个大概来。但这只是第一份试验模型,缩小了不少,我还在对它们进行完善。只是这次做的事情比较玄乎,不知道上面愿不愿意投入。我打算等这个模型差不多了再上报。”他抓住一根电线,把模型从水里拖到跟前。3D打印外壳上挂着的水痕在电灯下闪闪发亮。

    “所以为了实验,你特地搞了个水池?”

    “这是为了测试它在海洋环境中的效果,我得尽可能模拟真实。”他指着水底的设备,“这是用于制造海浪的,甚至更恶劣海况的设备,用来测试装置的工作和牵引绳的稳固性。我从北船那里借来的,本来是测试军舰模型的装置。”

    我抓了一捧水:“那这水也是从海里运来的?”分院离海边只有六十公里车程。

    “这倒不是。从海里运水,又费时间又费钱,我还没那么多经费,但我把它调配的尽可能接近真实海水。我还计划弄一些浮游生物,看看会不会造成损坏。”

    “哦......不过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研究项目是做什么的呢。”我饶有兴趣地拿着那件装置,我一开始猜那是净化海洋的,但实验室的配置就让我否定了这一点。至于其它可能的猜想,但没有什么能解释一件能悬浮在海水中装置的作用。

    “它是矿机。”

    我一下子转头看着他,他一直都是说标准的普通话,但在那一刻我怀疑是不是重庆那边的方言口音掺了进来。“你说什么?矿机?”我大笑起来。

    “兰哲院士,你是要挖什么呢?比特币还是莱特币?哈-哈-哈。哦,如果要做这个,那么在海里还真合适,至少省去了冷却费不是吗?”

    “它不挖别的什么。主任,我们先来讲些别的事情。您知道,地球上金属含量丰富的地方不仅仅是岩石圈。”兰哲平静地说,“在海水里,它们一点也不比浮游生物分布的少。这些贵金属的总量远超过世界上所有的矿井,却是个从未得到开发的宝库。不说别的,光是从黑龙江口冲进太平洋的黄金,一年就有约八吨。而所有河流万年来带入海水里的总值绝对不下百亿吨——想想看啊,我们国家,甚至全世界的黄金总量加在一起,在它面前都是毛毛雨!”

    这番话却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大行其道的“水变油。”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回击:

    “是的,是的,它们非常多。但也别忘了,地球上还有几万亿立方的海水呢。黄金或者别的什么金属总量在它前面无关紧要,你说不定淘完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也拿不到几克——更何况,你能有什么成本低于所得黄金的方法去弄出来呢?”我轻笑道,“之前早就有人做过类似的事情,从没有什么值得商业性投资的成果。这可不是在中学实验室的蒸发皿里弄出食盐。”

    他愣了一下,露出一种早已料到我会如此的表情,他摆摆手。

    “您是对的,主任。这也是过去,这座宝库一直没向我们敞开的原因。这就是我的研究项目。”

    “用常规手段从海洋里淘金,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现在拥有的技术不仅仅是常规手段……这事比较麻烦,不介意听吗?”

    “你可以把想说的都阐述明白。”

    “好的。这个构想,我前面说了,之前我就已经有了。不过第一次在脑中提起它的时候,我还在念中学,那时我从老师那里得知海洋里有很多很多金属,于是做白日梦想淘海水。当然,我后来也知道这是不可行的,直到我博士生期间做的研究项目。”

    “您知道,我们前几年刚刚在马六甲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浮岛都市。这座城市的供电是个大问题,因为马来西亚方面出于环境考虑不允许使用核电站。我就是靠那个项目成名的:利用海水在城市内河的环状流动产生电磁感应效应发电——其实说白了,通电导体中的电子运行和水流无异——我尝试着通过制造电离场增强海水中盐的电子活跃性,使得海水导电性增强。就是在实验室阶段测试时,我意外发现试验结束后水里出现了少量结晶,在溶解之前我拿出一些检查,全都是氯化钠。进一步的研究显示,当我们施加电场时,海水中的氯化钠分子就开始活跃起来,这当然同电子的活跃有关系,但随即,这些分子开始不断组合,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我对这个状况很感兴趣,花了点时间上去。正是这样,意外发现这种通过电场刺激电子的方式,也能促进电子互相引力增强。”

    “这正是关键点。原子与原子之间依靠电子带来的相互引力联结,但只有在相隔很近的时候才能形成这样的联结。但只要掌握了不同原子核外电子的运行规律,我们就能通过制造相同的电场形成相互作用,使这种联结的跨越距离和效力大大增加。这样,周遭拥有同样规律的原子就会跟靠近漩涡的船一样源源不断流入电场的核心进行组合。”

    他像个长途跋涉后终于停下来歇口气的人那样,顿了顿,伸手抹了把汗,“这就是我这件小玩意儿的工作原理。”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呢?”

    “呃,我之前一直忙着实践理论,没有考虑过别的。但我刚才已经想好,只要我的模拟测试成功,我想申请一笔经费,先投入一百件这样的‘矿机’。它们会被投放在海流汇聚的地方便捷开采,像养殖海带的网箱那样安置,并加上一个浮动基站负责运作。现在的模型还要依靠外部供电,我打算设计一个可以利用海水中的氢运作发电的氢燃料电池系统。它整体的成本不高,比之前那些办法花费的低多了,我甚至还能进一步简化……”他的喉结动了动,“但,虽然我的能力他们认可,无论怎么说这也太玄乎了,项目经费的审批还迟迟没有结果。不过今天我们只讨论技术,主任,您来看看我的成果吧。”

    他拿过装置,飞快地打开几个开关,一扭把上面的一只小盒子整个拆下来。小盒子插入“矿机”的那一端固定着小棒,在小棒顶端的位置,几抹金辉刺入视网膜。它若隐若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我在水池里混入了打成分子的一克黄金,这里差不多收回三分之二。”他说。

    我向他致意道别,转身循着来时的路离开。晚上回到公寓后,我给上面打了个电话,讲了些关于对兰哲的项目经费审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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