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月
元末，领袖东南诗坛的杨维桢，因撰有《西湖竹枝词》《吴下竹枝词》《海乡竹枝词》传于世，而声名大噪，其中以《西湖竹枝词》为最。杨维桢横绝一世，照映一时，其在题材和表现力诸方面的开创性成就，一洗西湖诗词樽酒粉黛之习，提升了竹枝词的文学地位，并在同时代掀起了竹枝词创作的群团热潮，竟成时尚，扩大了竹枝词的文学影响。
被影响的人群中，有一位钱塘才女，名叫曹妙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她的侄儿。红学家们甚至认为，此女系林黛玉的原型。曹妙清，字比玉，自号雪斋，出身富庶，据说，《红楼梦》中高门大户的环境，便是她生活的场景。其端丽雅洁，清隽出尘，与创作了《苏台竹枝词》的薛兰英、薛蕙英姐妹为同时代名媛淑女，著有诗集《弦歌集》。相关资料显示，其善鼓琴和书法，其书法在当时很有名气，其行、草皆有法度，造诣颇深，人称“曹书家”。因事母孝谨，三十不嫁，风操可尚。
曹妙清引杨维桢为其蓝颜知己，曾与之唱和竹枝词。诗曰：
美人绝似董娇娆，家住南山第一桥。
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
这首竹枝词将当年西湖随处可见的歌姬，作为竹枝词的创作题材。
从诗中可知，一位“家住南山第一桥”的歌姬美丽可人，敢与美人董娇娆比照。董娇娆，美艳歌姬，为诗人笔下美人代称。明代胡应麟《送董大之会稽》唱道：“风雪离人下灞桥，长歌不断董娇娆。”他还在《杨孝廉邀游河西酒楼歌者持扇乞书》中唱道：“垂柳垂杨千万条，春风留客董娇娆。”其实，在宋代，就有“董娇娆”了。范成大写：“春风压尽百花桥，尊前仍有董娇娆。”孔平仲写：“佳人屡出董娇娆，秋水为神玉为骨。”姜特立写道：“归早开迟两寂寥，经年不见董妖娆。”到得元末明初，诗人笔下“董娇娆”用得越发多了起来。如“不是多情能度曲，樽前恨杀董娇娆”，“指点杏园飞赤骥，恼人应是董娇娆”，“江上千株雪未消，别来浑是董娇娆”，“西子湖头快雪消，当时曾见董娇娆。”才子们用“董娇娆”来作比方，赞美桃杏梅的千娇百媚。一直到明代盛时，诗人誉美，仍然不忘“董娇娆”：“昔年曾伴董娇娆，长把春山笑倩描”，“生来绝胜董娇娆，冻粉含香玉影摇”，“閒倚阑干看柳条，可怜浑似董娇娆”“西第留欢更此宵，清诗题赠董娇娆”，“夜半月明环佩起，九天飞下董娇娆”，“云娥酷似董妖娆，每到春来恨未消”。可以见得，董娇娆，恨不家喻户晓。用董娇娆来作比，可以省下许多笔墨，什么脸蛋，什么眉眼，什么身材，什么歌喉，呵呵，都省了。女诗人开篇直陈，美艳而不失清丽：这位南山苏堤第一桥的美女，符合你们对“董娇娆”的所有想象。“绝似”，完全相像。
三四两句，则点明题旨，“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这位美女洁身自好，雅致自持。常常会在桥头或是窗口吹箫娱己。“吹箫”最为有名的美女，是春秋秦国公主弄玉。弄玉因箫与萧史结缘，情动天地。据汉刘向《列仙传》记载：“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诗中点“吹箫”，让读者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凤台弄玉的所有美好。如此美好的女子，却是“不肯随人过湖去”的，这样断然的拒绝，这样肯定的选择，是那人非良人，还是那人非确认了眼神的人？或者，像作者自己一样，“风操可尚”，是只愿意陪伴老母亲而不想出嫁的女子？
作者笔下的这位歌姬，且傲且媚，读之，如闻怅叹之音。（明末钟惺《名媛诗归》）清末叶调元在《汉口竹枝词》里写过一位涂家的女儿，跟作者一样“可尚”：“涂家孝女养孀亲，剪纸成花巧夺春。手执惊闺沿户卖，货郎谁识女儿身。”这位涂家女，为奉养守寡的母亲，剪得一手好窗花，心灵手巧。每日白天，她着男装，像货郎一样摇着铃铛沿街叫卖，用以养家糊口。叶调元先赞美这汉女的美好风操，再重点叙事，写汉女可敬的担当。
竹枝词写人，与一般诗词有别，是选取真实的底层人物或底层人物熟知的人物来写，用叙事的方法来写，而在叙事中又有鲜明的地域环境个性，你看，雪斋写的就是西湖女，叶调元写的就是汉上女。南山、第一桥、美人、过湖、吹箫，句句都在写西湖歌姬的生存状况；手执惊闺、沿户叫卖，正是汉口古镇寻常百姓家的生存状态，特别有汉味。
我家那老太，日本人还在的时候，就在汉口做沿街沿户的小买卖了。老太的男人挑个担子上街，被日本人街头暴行吓死了。老太被迫送走了幺儿给人家，还要养三个儿子，只好挽个竹篮子，穿得像个男人，装一些油炸小零食，去叫卖。
两位竹家像拉扯家常一样的白话入诗，写明白了人，写清楚了事，这正是得到了竹枝词创作的精髓。
美才女曹妙清的蓝颜知己，那位自号“老铁”的杨维桢读到这首竹枝词以后，欣然和之。诗云：
红牙管带紫狸毫，雪水初融玉带袍。
写得薛涛萱草贴，西湖纸价可能高。
诗中“玉带袍”，是名词，系雪斋之砚。到底是当时竹界大咖，一首和诗行云流水，文气充盈，彩虹叠现，将个添香红袖的竹枝词，夸得是天上才有地上全无。
因了红楼梦，才记住了曹妙清，也就知道了明代末年全国诗人的“梦中情人”雪斋美人，那是 才力不让须眉，秀拔群雄。也来一竹，诗云：
笔底春风无上情，嫣然剪水为谁倾。
西湖才媛竹枝唱，箫韵依然老铁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