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我手挽手,在住院部楼下的林荫道散步。晚饭后出来走走的病友不多,大都有家人陪伴,步伐缓慢,走动走动,有利于身体康复。
天色不算晚,夕阳正红。母亲精神尚可,像个孩子一样对我说:“等我好了,我们就回家。”我握着她瘦削的手,把头靠向她耳边,“好,你赶紧好起来,我们回家。”
母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一言不合就骂,急了还会动手。记得我当年青春叛逆,离家出走,就是拜她一板凳所赐。把我找回来的那天,她哄我开心,买了一束带假露珠的塑料玫瑰插在花瓶里,得意地说:“看看,多漂亮,买给你的,快放你书房去。”
别人的妈唠叨,我这个妈同样啰嗦,说不完的家长里短,话不完的是非,有她在,准热闹,有时候热闹得让你头疼。
她护犊,我和我哥在外面惹祸了,她都说是别人不好。“我自己生养的儿女我会不知道?孝顺又听话,你们就欺负我家孩子老实。”父亲说,我外婆抽大烟,日子过不下去了,外公和她离了婚,独自一人拉扯大四个娃,不容易。母亲排行老大,这样的家境是被人耻笑的,弟妹们小,常被邻里和同学欺负,都是母亲去打架,打得人家讨饶。如今弟妹们都已成婚,各过各的日子,母亲自然成了我们的保护伞。
那个年代过来的母亲,思想里多少有些封建残余,是个迷信的人,可她说自己不迷信,说她是信佛,她以为大把大把地烧香烧纸就叫信佛。
“我妈,你倒说说看,佛菩萨究竟是什么?”
她瞪眼看着我:“是法力无边的神仙!你瞧瞧我点的那对红蜡烛,上面不是写着有求必应、心诚则灵?有什么难事,只要诚心求求菩萨,佛菩萨必定保佑的。”
我耐下性子对她是,“如果一个人杀人放火,干了坏事,也求佛祖保佑他不要被逮着了,那佛祖如不如他的愿啊?如他的愿,佛菩萨就不分是非;不如他的愿,难道佛法就不灵验了?”
她急了,“我告诉你死姑娘!你再说一句忤逆的话,菩萨不饶你!”
再说下去准得吵架,我不想惹得她几天不理我,只好由她去。
最怕遇到的就是清明、冬至和七月半。尽管我努力告诉她什么是放焰口,什么是慈悲三昧水忏悔,还给她讲目连救母的故事,以期让她明白佛法和民俗是两回事儿,可她总是置之不理。她必定提前买好尽可能多的冥币、黄钱白钱、锡纸元宝和各色纸衣纸裤以及说不上名来的神神叨叨的东西,然后叫上我去“尽孝”。
这“孝”尽得我鼻涕眼泪直流,一堆一堆烧得没完没了,她自己边烧边抹眼泪:“奶奶,快来拿,可多的钱呢。想吃什么就买,别不舍得,阴丹蓝的布不好看,买几身时新衣服穿穿。”转头对我说:“你倒是喊着点儿啊,没良心的死姑娘!让过世的祖宗们快来拿我们烧的钱啊!”无奈,我也得边用手挡住口鼻,边跟着她念叨:“来吧来吧,老祖宗们快来收钱啊,走不动路就买几个丫头侍候吧!”
纸钱烧完了,我头发里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看着心满意足的母亲,我擤了擤尽是黑灰的鼻涕,挽着她的手回家。
母亲的病没有好起来。一经查出便是晚期的癌症,还能挨三四年勉强挣命,已属不易。
“等我好起来,我们就回家。”她像个孩子的神情令我此生难忘,而这个心愿终是没能实现。陷入昏迷之前,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死姑娘,哭什么哭,下辈子我还是你妈……”
母亲走后的十二年,我和哥哥每逢清明、冬至和七月半,都会去公墓祭扫。公墓提倡文明祭祀,鲜花寄哀思,但也开辟了一处专门烧香燃纸的地方,我们笑称“银行”。
除了鲜花,我和哥哥也会买一些冥币纸钱在“银行”里烧给她。我们边烧边和她唠叨:“妈,快来拿钱,装好别弄丢了,你这记性。妈,你这个骗子,哄我们,说要和我们一起回家,可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纸钱烧完的时候,我和哥使劲抹着脸上的烟灰笑,笑得满脸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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