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当代文化界耆老,他的墨宝,素有铺天盖地、四海开花之势。中国各地,举凡大街陋巷、庙宇庵宫、商店饭馆、学校景区,乃至狭邪茅房,到处都是启字。
邵逸夫(六叔)邵逸夫,1907-2014,原名邵仁楞,浙江宁波镇海人
启老论出身,皇室贵胄子弟,可他的理念是平民主义的。他从不以书法家自居,更不会跟当下那帮所谓名书家一样,把自个的字当“绩优股”宝重,当“聚宝盆”自矜,到处卖钱。这一点,和武汉同辈老书家陈义经倒挺像,明知一字千金,可一切随缘,随写随掷,连街坊买豆腐的大娘讨要也会给。浸渐年深,社会上旮旯角落都是他们的题字——虽然有不少中间人确实从中牟利,他们也一笑置之而已。
启老自壮,至于老死,都尽职于旧时的辅仁大学,亦即后来的北师大,视彼为家。他有一个著名的玩笑,说自己啥“家”都不是,“我就一个家,多少年都住那(北师大红楼浮光掠影楼)”。所以,理所当然,那里他的题字更是触目皆是。以至于北师大校内,师生间一直流传一个调侃话说,“北师大校园中最不值钱的是啥?启功先生的字!”
启功启老先生是豁达者,是得大解放、大解脱之人,对“墨宝”很不自珍,书迹笼罩校园,也覆满天下。他曾自嘲说,“我就连公共厕所都没放过了”。
可是,即便书迹泽被整个积水潭,甚至“就差公共厕所没有题写了”,十分奇怪反常的是,北师大校内,图书馆这么一个专门庋藏书册文献、大家书法最宜得其所之地,竟然偏没他的题字,多年来颇致猜测。
查北师大现校内,图书馆共有新旧两座。其中一座,为1989年所投建,资金来源由国家教委、北师大校方,加上香港邵逸夫先生,三方合力出资建成。这其中,“六叔”邵逸夫照例捐资一半。据说,邵氏给国内任何学校捐楼,都只肯捐助费用的一半,另外则由国家设法。
逸夫楼邵逸夫干嘛要这样做,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出不起,更非吝啬。我见有知情人文章透露过他的用心,他是对海内一些贪蚀妙招洞若观火,以为若全资助学,上下其手,必被“截流”落空更多,所以宁取“一半一半”之法,施其处世智慧。不过似乎也由此,社会上很多人对他不满,非议他是无奸不商本性式的精打细算,是图“卖冠名权”,是以小博大,是作秀套路,以慈善兜售牟利,或达成求名的实际。
好像也因此,近些年来,网上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版本,讲启功先生何以没给北师大图书馆题字的缘由。说是当初新楼落成,依惯例当命名为“逸夫楼”,理所当然首先请启先生题写。不料,从来有求必应的老先生,这回坚决拒绝提笔写这三个字。他说,邵只拿出一半的钱,怎能以他冠名整栋楼呢,还开玩笑,“真要题,也只能取其(逸夫)名字的一半,就是‘兔人楼’了”。校方看他不乐意,只得作罢,此事遂不了了之。
这番说法,似也是很有取瑟而歌的深意的。一来,表彰了启公随和但有原则的性情;另一面,则可能婉言微辞,传达了对邵氏助学诚意的质疑,讽议商人的心肠盘算,老先生一眼洞穿,只是引而不发。
这个故事,流播甚广,言辞很合乎启先生诙谐幽默的性格,也和他爱拆字作戏的文人故习吻合。
可我一直怀疑,这则暗藏机锋又貌似合情合理的逸闻,实则是个子虚乌有的虚造段子。说起理由,芸芸总总,大体有三。
其一,北师大校内,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逸夫楼”,查其图书馆志类相关文字记录,似也从未动议要以“邵逸夫”三字冠名其馆,说敦请启功先生为“逸夫楼”题名,还说是啥“兔人楼”,这个说法好玩,可怕是要落空的。
逸夫楼其二,此番说辞来源,我耳目所及,多人云亦云,也未见可靠材料。最早的说法,当出自《中国青年报》前几年刊发的某篇写启先生的散文,作者张恩和,是供职在社科院的一位现代文学研究学者,可他本人与启公也没啥往来,也是在启先生过世后道听途说而来,望风捕影,不足为凭。
其三,启先生本身,对邵逸夫其人也没有不满。启先生一生清高,不与巨贾往来,可邵氏如此热心教育,功在百代,启公不是酸腐文人,虽不会与之结交,却也不会视其“嗟乎鹾侩耳”。实际上,他曾称赏过邵的德行,赞叹其人“流泽宏深”,怎可能当面输心,背后又出语讽刺呢!
逸夫楼附近的湖其四,更为重要的“心证”,是这种对助学大善举不仅拒绝合作、且语涉讪笑挖苦的言行,也与启功老先生为人作风不合,即便这种诙谐的、拆字的格调,确实挺像他的风范。
我想,启公一生,犹如弈者,虽有大修为终不离棋盘,所行所为步步不肯悖规矩,可他为人底色,终究是胸宽怀厚的,更是明锐善睐的。
启功不肯为逸夫楼题字,是不满其作秀?答案就在一则真实故事里
看《启功自传》与《启功韵语》里的各种自叙诗,他观人察世,不是书呆腐儒式的,笑眯眯中,是非贤否立见。对“六叔”邵逸夫这种捐资助学的善意善举,只会乐见其成,是不大可能斤斤计较的吧。“兔人楼”这种既损又辣的毒舌与刻薄,适合钱钟书,不类启功。
有一则真实的故事,似可与之参照。过去,启公尚在世时,潘家园市场上,有段时间,有人仿造的启功书法一摞一摞大卖,老先生一直都清楚,可从来不去追究,甚至乐见其成,还有意对人说,“写得好的是假的,写得差的就是真的”,表明是纵容。
为什么会如此,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是非不分。而是他听人说过,这些伪仿书法是出自一个清贫的小学退休老教员,他能体谅别人谋生不易,不愿意断人财路,即便这样宽纵,可能会危害到自身声誉特别是实际利益,都在所不惜。
这样一人,如此通情达理,如此方便设巧,处处与人为善,不难设想,对于晚年古道热肠、慷慨解囊,一心慈善,捐助国内教育总计达47.5亿的邵逸夫先生,又岂会有所不满,甚至还故意刁难呢!
况邵氏的助学,是捐一半还是出全资,又不是啥原则性的问题,丝毫不触犯启公的底线与坚持,素来大家风范的启先生,何至于鄙夷不屑甚或刻意诋毁呢!
所以,我总疑心,这个到处流传的,搬出启公与邵氏俩大咖加以演绎的“逸兔之辩”,是无中生有的编排。
启功生前,就是闻名海内的高级段子手,现今纷传的许多他的诙谐言论,有太多本身就是经不起推敲的。这则段子,若也是凭空而起以讹传讹的话,也一点都不奇怪吧。
我也以为,启公和“六叔”两位,都是注定青史留名之人,都是“国之大者”,都值得国人敬重,有些闲谈八卦,倘若是附耳射声的“厕所消息”,奖责谤誉最好都还是谨慎些好吧,以免诬人清白。
而且,扯开说去,我内心觉得,谈及这则琐闻,若有最遗憾之事,可能还真不是启公到底有没有给“逸夫楼”题字的纠结。而是说,邵公愿意出全力,捐资盖楼超三万座,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周,核心本意肯定是要助学树人,而不是搞冠名打卡式的沽名,更不是脑子有病要到处堆积水泥板。
这些巨款,最终着落点,是要发挥到人才栽培的事业上去的。可是,我们的教育宗旨和方向,似乎只是一心要盖出更多富丽堂皇的“逸夫大楼”,而不是培植出更多的“逸夫”出来。这个,是不是有点扭曲了呢!
这是由本题扯出来的另一个疑问,我一并胡写在这里,以求教于头条各方高明。
捣腾语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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