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个石府县,有个清廉的官员叫鲁廉宪,办事不收钱,因此也被称为“鲁白水”。
鲁家跟县里的顾家是世交,鲁家有一个儿子,顾家有一个女儿。两家给孩子定下婚约,平时经常来往,称呼对方为亲家。
不料,鲁廉宪突然去世,儿子鲁学只好曾带着父亲棺材回老家,离开石府县。守孝三年,家里渐渐败落,只有几间破房子,连吃饭都不周到了。
顾佥事一看,他家破败成这样,想悔婚,于是找到夫人,说:“鲁家现在太穷,娶妻的钱都凑不齐,不知道女儿需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给她另寻一份好姻缘吧!”
孟夫人说:“从小定下的,我们怎么跟他家说好呢?”
顾佥事说:“咱们就派人去催他完婚,他没有办法给秀儿一个像样的婚礼,自然会退婚。”
孟夫人又担心:“可秀儿的脾气……她不会同意吧?”
顾佥事:“我做主,由不得她。”
孟夫人叹口气,去跟女儿商量。女儿坚定地说:“爹爹嫌贫爱富,有违礼数。看谁有钱嫁给谁,不是跟小人一样吗?我做不到,不会听你们的安排。”
孟夫人试探说:“你爹想让人去说亲,他娶不起,咱们就可以退婚了。皆大欢喜嘛。”
“他要是没钱结婚,我也不会嫁给别人,我就一直等他。爹要是逼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听从的!”女儿眼睛通红,发誓道。
孟夫人心疼女儿,怕她真作出什么傻事,就想暗中帮帮鲁家那小子,于是就让老仆黄伯去鲁家把鲁学曾请来。
他家屋四处漏风,厨房没柴火,好几日不开火的样子,屋顶得瓦片也不全,连破寺庙都不如!
鲁学曾去亲戚家借大米吃,此时只有一个老嬷嬷在家。
黄伯说:“这几天老爷不在家,我家老夫人专门在家等着,快点通知公子回来吧。”
老嬷嬷不敢耽搁,一瘸一拐地去找公子。姑姑一听,立刻撺掇鲁学曾:“好事儿,赶紧去吧。”
鲁学曾非常为难,低头看了一下破烂的衣服,怎么能穿这身见岳母呢?于是,他要跟表兄梁文借一件衣服。
梁文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子弟,眼珠子一转,心生歹意:“衣服我有,但今天天色已经晚了,这事情需要低调一些,你不知道大户人家的深浅,就在家歇一夜,明日早早地再去不迟。”
鲁学曾觉得也有道理。
梁文又劝嬷嬷说:“你年纪大了,晚上来回不方便,你们都在这住下吧!”
其实,他是怕嬷嬷回家。假如顾家再派人催促,嬷嬷跟顾家下人说什么,他的计策该露馅了。
梁文背着公子,悄换了一身新衣服,悄悄地出门往顾佥事家走去。
孟夫人早就安排仆人打开园门等待。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犹犹豫豫。
老仆问道:“你可是鲁公子么?”
梁文连忙鞠个躬说:“在下正是。因老夫人召见,特地来此,请帮我通报。”老仆人慌忙请到亭子里,不一会儿过来俩丫鬟,提着灯笼,引他进入内庭。
孟夫人揭起帘子,借着烛光一看。那梁文一来是个小户出身,不曾见这样般富贵家庭;二来是个农村人,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气质略显猥琐。
上前相见时,梁文跪下行礼,举止粗疏,语言木讷。孟夫人心想:“奇怪!全不像官家子弟。”但转念一想:“常言人穷志短,他那么贫困,也难怪慌张。”
于是愈发觉得他可怜。
喝完茶,夫人分付安排晚饭,请小姐出来见面。阿秀开始不想见,被母亲逼了三次,想着:“爹想赖婚,万一这样,今夜便是最后一面。不如见一面,死也甘心了。”
她便立刻羞羞答答地出来。孟夫人说:““既然是夫妻,一起坐下吧!”
俩人并排坐下,假公子偷看那小姐,见她美貌,心里痒痒的。阿秀以为见了真丈夫,心情很复杂,低头哭了。
不一会儿,酒菜摆好,夫人设置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娘儿两坐另一桌。
夫人道:“今日仓促邀请公子过来,只是为了你们的姻事,礼节不周之处,别怪我呀!”假公子不知道说什么,脸都急红了。
席间,夫人把女儿非他不嫁的事,简单说了。假公子应了一句,夫人也只当他害羞,不怪他。
吃完饭,夫人留公子在东厢房过夜。假公子假装推辞。
夫人说:“以后都是一家人,我们还有话跟你说。”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说:“东厢内铺完,请公子吧。”
丫鬟带着假公子去东厢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开了箱子,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银杯二对,金首饰十六件,约值一百两黄金,交给女儿说:“我只有这些,你亲自给他,帮助你们顺利完婚。”
阿秀:“我不好意思去。”
夫人:“哎呀,你亲自去,用夫妻之情打动他,他才能上心。要是我去给了,他穷惯了,被人哄诱,把东西花了,不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阿秀跟管家婆一起去东厢房。
再说假公子独自坐在东厢,知道事情有跷蹊,就没睡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敲门说:“小姐来了。”
假公子慌忙迎接。两个你问我答,不再害羞。
阿秀情到深处,流下泪来。
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的样子,假装宽慰小姐。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给假公子,告诉他可以用这个钱娶她。
假公子收过钱,便吹灭蜡烛,拉着小姐要做夫妻之事。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人听见坏了大事,只能顺从。
一阵翻云覆雨,折腾尽兴,才放她离开。
第二天一早,假公子离开顾家,合计着:“我骗了一个宦家女儿清白,又得了许多金银,真庆幸没被看出来破绽。只是如果今天让鲁学曾再来,我的事就会败露。听说顾佥事快回来了,我如今再耽搁一天,明天再借他衣服。那时顾佥事回来,他不敢去,这事就完美了。”
所以,假公子梁文便没有回家,而是去酒馆喝半天酒。
鲁公子等得焦急。
等到太阳快落了,他才慢慢从酒馆出来,往家走。
见到鲁公子,他说:“表弟!我被小事缠住了,耽搁了你一日,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你明天去吧。”
他妈骂道:“你只管把件衣服借他,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
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借。”
梁文道:“有一双青缎子鞋在皮匠家修,今晚催来,明早能穿。”鲁公子没办法,只得又住一宿。
到第二天,梁尚宾推辞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才起床。慢慢腾腾逐件搬出来鞋袜,故意拖延时间。鲁公子不敢立刻穿上,又借个包袱包好。
鲁公子正要走,梁文嘱咐道:“兄弟,依我说,你就前门硬挺看身子进去,你是他亲女婿,还能赶你出来?又且他家派人请你,有凭有据,不是你自轻自贱。”
鲁公子没心眼,信了他的话。回到家,认认真真穿衣打扮,洗漱完毕,才去拜访顾家。
门人不认识,便要赶走他。鲁公子说:“是孟夫人叫我来的,请你通报一声,不会连累你的。”
门人去通报孟夫人,孟夫人心中纳闷:昨晚上才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便让婆婆去看一眼。婆婆一看,这也不是昨天来的那个公子,于是跟孟夫人说这个公子是假的。
孟夫人亲自去看,果然跟昨天的公子不一样。只不过这一位,长得清秀,举止文雅,倒像是真公子。
细细盘问之下,他对鲁家和顾家的事情对答如流。孟夫人心里明了,他,才是真公子。那昨天那位又是谁?
孟夫人赶紧回屋找女儿,她说:“都怪你爸做事缺德,让你遭受这样的委屈。现在真女婿来了,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他,这怎么办?”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但她是个有主意的,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办法。”
孟夫人出厅来见公子,公子说:“请岳母大人上坐,小婿鲁某拜见。”
待孟夫人坐下,公子道:“鲁某家贫,有失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嫌弃,此恩生死不忘。”
夫人自觉惭愧,无言可答。
阿秀躲在帘后说:“三日以前,我是你的人,迟了三日,我不能嫁你了。钱财方面,也不能给你什么。只有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赠公子,请你娶别人,忘了我吧!”
公子十分疑惑,以为她要退婚,坚决不收。
“为什么只差了三天,就不行了?”公子试图争辩,却没料到阿秀在屋内上吊,已经气绝身亡。孟夫人强忍住悲痛,让公子亲自去看。
这时公子才放声大哭,十分悲伤,流着泪出门去了。
鲁公子把衣服还给梁家妈妈,说了小姐上吊身亡这件事情。等鲁公子离开,梁文才回家,得知小姐上吊身亡,不禁失口叫:“啊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
梁妈妈道:“你哪里见的?”梁文只好实话实说。
梁妈妈大怒,骂:“你这个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等下流事情!还害了一条人命!”
梁文赶紧躲回房中,结果妻子田氏不开门,在门里骂他:“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
梁文一肚气,一脚蹬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梁妈妈喝止住儿子,田氏下定决心回娘家居住了。
结果,梁妈妈因为这件事大病一场,发烧七天,病死了。田氏回来奔丧,跟梁文又大吵起来,最后梁文写了休书,俩人老死不相往来。
孟夫人思念女儿,天天哭,琢磨着:“这事一定跟当日传话的仆人有关,必然是他泄露出去的。”
其实,老仆并不知道真假公子的事情,一直以为来的是真公子。
等丈夫出门,夫人大怒,叫人把老仆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回来,得知老仆人被打,就问他怎么回事,老仆人就把小姐的事情说了出去。顾佥事大怒,告到知县那里,非要鲁学曾偿命。
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有金钗钿是他赠的,但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
知县就唤园公老仆人对证。
这老人家一口咬定鲁公子做的。知县又徇了顾家私情,狠狠地用刑拷打。鲁公子只好招认:“都是我做的,是我强奸了秀。导致她羞愤上吊。”
知县录了口词,判了鲁学曾死罪。孟夫人认为是自己害了他,劝自己丈夫不要治他于死地。
闹得整个石府县城都知道了,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擅长辨冤案。正好巡查到石府县城。陈御史审到鲁学曾案子,阅了判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第一次给你的么?”
鲁学曾道:“去了一次,并无二次。”
御史道:“供词说三日后又去,怎么说?”
鲁学曾口称冤枉:“我父亲死后,家里穷,小人没办法娶亲。岳母私下唤小人去,说要赠我娶妻钱财。我三日后才去。只见过岳母,并不曾见到小姐,这奸情是屈打成招的。”
御史道:“没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
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了,金钱不能相赠了,给我金钗钿留个纪念,说完,不知为何,她就上吊了。”
御史道:“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听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
御史详细询问老朴,当夜留宿详情。发现老朴和鲁学曾说的不一样,其中定有蹊跷。
御史沉吟半晌,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当日你在城外,离城多少距离?”
鲁学曾道:“十里。”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到顾家,是假的。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
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因家贫,去姑家借米。本来听着信儿,我就想走,但衣服太破,我跟表兄借衣服,他临时有事,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我因为等衣服,所以才迟了两天。”
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
鲁学曾道:“晓得的。”
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
鲁学曾道:“名唤梁文,农村人。”
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公务暂缓。”
话分两头。再说梁文听说鲁公子死罪,以为自己没事儿了。
一日,他看见一个卖布的人,头上戴孝,身穿道袍的外地人,听说家中老人身故,要抓紧赶回去。他急于出手布匹,因此价格很低,本金二百两出售。但普通人没有人有那么大的需求,也没有人有那么多钱能买下全部的布。
梁文眼珠一转,过去翻看布匹。那人说,你不买就别乱动。
梁文说:“你本钱再便宜二十两,我买一半儿的布。”
讨价还价一番,那人说:“算了,北门儿住的都是穷人,四百匹布都买不起,我去东门儿吧。”
梁文脸上挂不住,很生气:“瞧不起人嘛,我偏要都买你的!”
最后,以一百七十两成交,梁文把自己从顾家得的首饰什么的,折给了布贩子。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装病,偷偷让收下准备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
陈御史下了小船,回到府中,让手下人秘密捉拿梁文,同时,请顾佥事到府中来一趟。
梁文和顾佥事同时到了。御史请顾佥事先吃个便饭。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的事。
御史笑道:“今日正是为这件事叫你来的。”他拿出从梁文那里获得的首饰,让顾佥事看。
顾佥事认得是家中的首饰,大惊问道:“那里来的?”
御史道:“你女儿的死,跟这几件东西有关。”
御史吩咐升堂。
梁文,顾学增都被叫过来。
御史喝道:“梁文,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
这句好似晴天霹雳,梁文正要分辩,只见御史让人把银钟、首饰给他看:“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只叫:“小人该死。”
御史道:“你把将实情写供状吧。”梁文料赖不过,只得招了。
御史取了供词,唤老仆人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
老仆人道:“正是他。”
御史判梁文重责八十大板;依强奸论斩,死刑。银两、首饰,让老仆人领回。金钗、金钿,还给鲁学曾。
顾佥事在后堂,听了审训,内心波澜起伏,千恩万谢:“大人英明,小女之冤,可以伸张了。但恐怕梁文的妻子私藏我家的几件首饰,你再帮我审问一下吧!”
御史便把梁文叫过来,问道:“你妻子姓什么?是否知情?”
梁文对老婆怀恨在心,便说:“妻子田氏贪财,其实同谋。”
田氏哥哥听说官府要捉拿田氏,就回来告诉她,田氏说:“哥哥别急,我有办法。”
她带着休书去见孟夫人。孟夫人恍惚看见女儿阿秀进来。
田氏跪下说:“我是恶人梁文的前妻。因看不惯他做事,离婚了。这是我的休书,但顾老爷不知道,以为我俩是同谋,请夫人救我。”
孟夫人正在看休书,田氏却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声音像极了阿秀,她哭喊着:“母亲!爹害得我好惨!我死了以后,你替学曾找一门好亲事吧!别耽误人家!这样我也就瞑目了。”
那田氏呆呆的,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夫人十分悲痛,被丫鬟们劝了半天才好。
夫人问田氏:“有爹娘吗?”
田氏回说:“没有。”
夫人道:“我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
田氏拜谢:“能服侍夫人,是我的福分。”
顾佥事回家,听说田氏的事情,便不再追究,也同意收田氏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灵魂上身田氏,嘱托的事情,便告诉顾老爷:“女儿说给鲁家联系一门亲事,我看田氏贤惠能干,不如两家依旧联姻。”
顾老爷亲自登门给鲁学曾道歉,并一再夸赞田氏,恳请他跟田氏成亲,鲁学曾答应了,送过聘礼金钿,这事就算定下了。
其实,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把远房侄女嫁给他。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没说鲁学曾的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文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和睦,而且十分孝顺。
顾佥事没有后代,鲁公子承受了他的财产,发愤读书。顾佥事见他很有能力,把他送到国子监,考上了进士。
后来他生两个儿子,一姓鲁,一姓顾,延续两家香火。
与之相反,梁文子孙就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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