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每次阅读马尔克斯的作品,都需要做好接纳主角整个人生旅程的准备。他实在太善于将人物繁复的一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每一页的字里行间。激情动荡的人生,若不是将一个细节无限放大到极致,就是将年月浓缩为精炼的一句话,在文字跌宕起伏的旋律中将读者心底的那根弦一直绷紧,却给足了喘息的空间,力度拿捏得刚好。
如他本人所说(或者仅仅是宣传牌上胡诌出来的),这是一部比《百年孤独》更完美的作品。确是,这句话在读完作品后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了。撇开冗长重复的人名和魔幻式想像的困扰,《霍乱时期的爱情》显得更加可亲可近,更给予了别人能够将耳朵贴近马尔克斯的胸膛聆听他温柔的心跳和单纯向往的机会。若《百年孤独》是一座古老幽深,充满神圣及哲学含义的古墓,那么《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用双手捧起的一抔黄土,湿软,遗留着浪漫的花草香。它微微泛着光,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将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定能嚼出锋利璀璨的钻石,嚼出诗一般的清甜。
他熟稔地运用回忆式写法将人物的一生不慌不忙地呈现出来,并在这过程中轻而易举地加入一个又一个短暂出现却鲜活无比的角色,使作品的生命力螺旋式地绽放出傲人的光彩。我甚至怀疑,他或许还跟着自己的作品一起不断增添生命的韵律和厚度。当作品完成了,或许他也再一次获得了新生,升华了自己理想中那完满的爱情。
我嫉妒女主角费尔明娜,不是因为她的天赋异禀,不是因为她浑身散发出一种让乌尔比诺和弗洛伦蒂诺都为之陶醉的坚果般香甜的气味,不是因为她嫁给了乌尔比诺度后过了半个世纪令人欣羡的婚姻生活。而是在当她老去时,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嘴唇和脸颊都含着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仍有人愿意爱抚她凋零的身体和灵魂,在她失聪的耳边细细述说着情话,在黑暗中探索着那双干枯的手,在等待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一十天的日日夜夜后,给出了“一生一世”的答案。
可以说马尔克斯傻得天真么。说到底,整部作品都在为他心中那完美无瑕的“纯爱”做出定义和诠释。要不,哪里来的半夜循着顺风的方向飘进姑娘花园里的悠悠琴声,哪里来的上百封夹着白色栀子花的信笺,哪里来的在杏树下读书的少年和在少年心间踏过的如小母鹿一样头发散发馨香的少女?或者这一切在熟悉爱情桥段的读者看来太过眼熟,甚至过于老套。可是不知为何,马尔克斯却将这一切描述得那么真诚和毫无保留,让人早已抛开对“纯爱”的自我理解和偏见,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个漫长艰辛却难以抗拒的爱情长旅之中。这或许是马尔克斯自己一直期待的爱情,如同流行在人群中的霍乱一样。人们都在极力通过各种手段和方法去消除疾病的来源,并时刻提心吊胆会被疾病缠上身。因为一旦如此,他们就失去了生的希望,如同掉进泥泞的沼泽再也无法抓住身边最后一根芦苇,眼睁睁大口呼着气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们害怕,他们害怕的也是如同霍乱一般的纯爱,因此他们宁可选择彻底消除这种爱情的发生,也要运行在自己能够,甚至只为被世人接受的轨迹上——找一个门当户对,拥有高贵姓氏的人结婚,经营理想的婚姻。
可是弗洛伦蒂诺,或者可以说是马尔克斯偏偏不信,更何况只是区区的半个世纪。面对这种坚定的决心和毅力,就算是几个世纪又何妨?他和费尔明娜最后在插有霍乱黄旗的船只上,用生命和爱,进行无止境的旅途。
马尔克斯的内心世界之盛大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似乎那里有他看不尽的风景和说不尽的人物。每个人都是如此鲜活,如同早已参透生命的哲学家。他们肆意妄为,挥霍着生命力带来的热情,丝毫不担忧自己的爱情是否有降临,因为一旦降临了,他们便打开全部身心去接纳;一旦离去,他们在悲痛欲绝之后又用自己的哲学思想为自己疗伤,伤痕累累却满怀高傲地继续活下去。爱情的样子,有时候会是生命的样子。如同文中的一段话:“他很惊讶,自己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衰老了这么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里一定也是这样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过上片刻,当两个人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慢慢就会发现其实生活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并没有那么明显,然后又觉得彼此依然像当初认识那样年轻了。”这是多么直白无讳的语言!他们同时衰老着,却也同时年轻着。他们记得当年的青葱,也记得此刻的蹒跚,可是他们既没有埋怨岁月带来的摧残也没有过多怀念已无法挽留的一切,只是用最坦然的方式说着:“死是不会有滑稽之意的,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生命本也该是如此。无论是埋怨还是怀念,若不能遵照着自己最纯真的想法去拥有爱情,拥有其他一切感情,拥有生活的方式;而是躲躲闪闪,避讳众人之所避讳,嗔笑怒骂都带着修饰过的痕迹,那么不会有霍乱时期的爱情,也不会有霍乱时期旺盛的生命。
如莱昂德罗所说的——这些地方走在众人之前,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那么,我们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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