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犊山色已久,学书人老遗言。
山上一片仙人景,不知山下炼狱生。
病榻之上的一位弥留老人颤抖着枯黄干瘪皮肤的手臂,伸出一直手指,指尖上都有内而发一层有内而发的死气的枯黄颜色。
老人知道身边跪立着泣不成声的儿子,等待他的临终教诲。
“吾精思学书三十年,读他法未终尽,后学其用笔。弱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终日忘归。每见万类,皆画像之。”老人话顿于此,剧烈的咳嗽一阵,憋得泛黄的脸色一阵青紫,儿子心疼,跪着上前怕打老人后背,老人长吸几口气,压着喉咙继续赶着开始僵硬的舌头,在离世前争分对秒的要把话说完。 “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笔迹者界也,非凡庸所知……”
老人以手肘支床,另一只手抖动不停的从贴身之衣上掏出一块黄绢包裹的书籍交给孩子手上。
“此乃《蔡伯喈笔法》之书,书艺一途,绝非文子末流,尽心学之,流传后之来者,方可吾艺不绝,亦能含笑九泉矣……”
在三十年后,世人毁谤,钟繇命人盗掘韦诞《蔡伯喈笔法》之书。世人谁知钟繇在韦诞之前三十年已经亡故,钟氏后人不做声张,听任世人传其谣言,只传一句话:世人若懂我,辨它作甚;世人不懂我,辨之何用?
时光推演到五十年前。
山是抱犊山,石是抱犊山石。
风是抱犊山上风,云是抱犊山上云,人是抱犊山上师。
这一年,钟繇学书登上抱犊山。三年后下山,终生不敢口言师傅名讳,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说出恩师嫡传。
抱犊山,道法自然的抱犊山,山崖四周悬崖绝壁,抱犊山顶部平旷坦夷,云在石上卧,师在石上行。 作为学徒的钟繇双腿垫在身后,听风在耳边呼啸,双手放于膝上已经两个时辰。双腿被压的渐渐有酸疼转而麻木,之间黑衣素裹的恩师头戴斗笠环绕这一圈黑纱,手握胡笳,时不时用胡笳敲击着石面。
“子欲学书,所谓者何?” 钟繇不言不语。
“卿有大好前程,在魏武曹氏施展才华,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学术作甚,再求之书艺用来沽名钓誉不成!”
钟繇被眼前的师傅驳斥的脸红,还是沉默不语。
“抱犊山不缺你一个长跪不起的士大夫,请回吧!”
“师傅可以不收我这个徒弟,但徒儿却不可以不认眼前书艺恩师……”
“钟元常几时学得魏武脸皮之厚?”
“元常学书只问本心,不用求名利,只是一心喜欢,博采古今,现今困顿于书道不前,想要书道一途在隶书之后更进一步,私心于蔡氏笔法旷古绝今。”
“元常,书道已亡!你聋了,不曾听过万千妇女哀鸿之音撕心吗,你瞎了,不曾见过远渡边疆求天不应的绝望眼神吗?你没死,可曾闻过几万尸骨之血腥蝇蝇的味道吗?你可曾体会骨肉分离生死不见的决绝吗?我听过见过闻过体会过,蔡氏一脉已经过往云烟,并非我守着这份书艺不舍得,而这天下仁道已死,书道何用!”
“无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如草芥,乃至女子之命贱如泥,吾钟元常不过一介布衣,即使之后位列三公,已不能左右这世道,天道如此,我做事自求无愧本心,又能奈何,元常自认己非庸才,也不曾想过要做书艺圣人,求道于此,有缘学之,无缘别故。蔡文姬,我今日跪的不是你,而是这古往今来为了书艺孜孜不倦的先人,我跪的是蔡伯喈老人家的一颗赤子之书艺。怨天尤人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妻离子散,战事连年……”
头戴斗笠的蔡文姬摘下斗笠,钟元常恍惚看着满头白发的一代女杰蔡文姬,吃惊的久久出不来话,绵连的刀痕爬满了皱纹的脸,蔡文姬冷笑一声,那些伤疤犹如跗骨之蛆在蠕动,并非是钟元常害怕,而是这饱经沧桑的痕迹究竟经历多少苦难,钟元常安静的在蔡文姬面前规规矩矩的磕下三个头。自此在不言语学书之事。
“蔡氏不收徒弟。”说完丢下一个用黄绢包裹的书籍,独自一人回到山上一件茅草屋。
跪在地上的钟元常俯身抬头,望着风中凌乱翻开的书页。无声的抽泣。
这就是《蔡伯喈笔法》一书,被随手丢在抱犊山的蔡邕笔论,在外面终其一生想要看上一眼的书籍,如今被丢在石头上文人问津。钟元常是为学书而来,但不是为得书才来。
山上不知岁月,但钟繇知道自己在抱犊山已经住了十三个月零七日,年迈的蔡文姬不想让人知道她隐居避世在抱犊山,这位历经婚变、被俘、流亡、再嫁、两次守寡的女人已经厌倦了俗世,她老了,想静静,看烦了人世间一张张活的嘴脸,听够了人间的污言秽语,她想死在山上人少的地方,山上树多草茂,云淡风轻。
钟元常经常一个人对着茅草屋自言自语,也经常对着茅屋背诵蔡邕笔论全文。也不发问,老人在茅草屋始终都不发一言。钟元常还是一如既往有些死皮赖脸的背诵全文。无论是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就在翻来覆去的背,老人在山下平地自己栽中菜园,不管不问学术而来的钟元常。
钟元常在抱犊山待着的第三十三个月。
老人所在的茅草屋传出来一句话,“读万变法你就能的法,世上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仙。三个月后,下山之后,别再回来!”
钟元常闭上口干舌燥的嘴。把蔡邕那本笔论悄悄放在老人家茅草屋门口。有认真的磕了三个头,老人被自己死皮懒脸的诚信打动了,可是自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日傍晚,老人住着拐仗,屹立在抱犊山的石头上,挺着淡薄身子的她在风中站立着。站成了一棵树。脚下钟元常跪在一旁低头不语。
“元常,我老了,蔡氏也老了,自父亲过世,书艺之途也老了,即将入土之躯留着这本笔论跟我一起化作尘土,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父亲他老人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我人老心不糊涂,书艺并非一家专属,人人言父亲笔法乃神女所授,此言差矣,世上哪有仙神,若这世上浣衣老婆子是神女,则全天下百姓皆是了。你听着,我不教你任何书艺至理,书你拿走,他与你有几十年缘分,未闻读书可以成就书艺大道的事情,因为真正书艺之道不在于天,不在于地,而在于心,一颗会哭会笑的心,一颗可以感受黎民百姓的心,书艺并非只是用手可以写就的,字不仅仅是用来表情达意载记录的表面之用。
古人以天为眼,以地为竹简,江河湖海为墨成就书艺,你可知何物为笔?”
不等钟元常思考老人接着说道,老人这之后的一番话是他听到的最震撼人心的句子,没有之一。他记了一辈子没向任何人说起,不是不传,不敢。
“是以战死杀场的将士为笔,以孤儿寡母黎民为笔,以古往今来的皇帝贵胄为笔,又以数以万计的期盼音为书艺之气,以万物存亡之理为势!”老人说到这看着钟元常,颔首笑道:“如此鸿篇巨作,谁在书写!?”
钟元常听到着实被震惊了,他不知道,这些震耳欲聋的句子已经超越了他承受范围,他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元常,下山吧!蔡氏笔论在你手中不会埋没,未来的路怎么走,走向哪都与我这个老太婆无关。”蔡文姬托着残破的躯体慢慢的走回草屋。
钟元常默默看着老人孤独的背影,不知道此次来山上学书是对是错,在老人的门口跪身下来,响亮的磕了三个头。
不发一言,迈着沉重的步子下山了,他一直从山上走到山下,步子从迟疑不决到越走越快,从山上到山下他一直不敢回头。直到山路两旁的树林遮挡,他才躬身再拜。
隐约看见山顶一个黑影伫立在满天的星光下,独自一个瘦小的身影撑起了整片璀璨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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