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楼下有人在吃串串……”
“知……道……啦……”噘着嘴说了一句,语气一点也不情愿,但他还是跑下去了,五楼,没电梯。
隔着飘窗能看见的那家串串店隔着两条街。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隔着纱窗洒下来的初夏的阳光刚刚好,舒服得就像这个年纪遇到的刚刚好的爱情。
眼睑合在一起,懒懒的,仿佛也在混着阳光的薰衣草味道中睡了过去。
这是他昨天才洗的床单被套枕套,还有她的小裙子小裤裤小袜子。
它们浸在薰衣草的芬芳里,她浸在它们里。
其实她没那么喜欢薰衣草,但是他说等他们以后有了钱,他一定要带着她去普罗旺斯,书上说那个靠近地中海的地方,是薰衣草的故乡,浪漫得就像泡泡机里吹出的五彩斑斓的童话。
她知道普罗旺斯,她很早就读过梅尔的《普罗旺斯——山居岁月》,知道那个美得如同仙境的地方。
她也读过《梵高传》,在南普罗旺斯那个名为“Arles”的小镇,那个疯狂的天才割掉了自己的左耳,也终结了一生的感情。
不过她记忆深处的普罗旺斯,还停在高中的地理课上,那时还是个傲娇小姑娘的地理老师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
仔细想想,那时候地理老师的确是个小姑娘。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小姑娘。
他说那儿到处都是薰衣草的海洋,他说他要蒙着她的眼睛把她带到最美的薰衣草海洋的深处,当她睁眼看到那片花海的时候,他会静静地看着她激动地大喊大叫张牙舞爪,而后在他怀里喜极而泣。
“才不会呢!”她努努嘴,真讨厌啊,竟然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要不要答应嫁给他呢?要不要接受他突然掏出来的戒指?要不要……
“来啦来啦,快快快……”他已经回来了,往返两条街,上下五楼。
最烦在人家沉浸在幻想中幸福得冒泡的时候打断!
她恨恨地捶了一拳枕头,像是要把这种小不满传递进枕头里。
起身,安抚一下张牙舞爪的头发,人跟着脚脚跟着拖鞋走了出去,然后深吸一口气。
“嘿嘿嘿……”
咧开的嘴还没合上,筷子就已经开动了,甚至连“いただきます”都没说。
“小馋虫!”他笑着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轻轻说了一句“いただきます”,也抢了起来。
只有一份餐盒,但两双筷子,两人对坐,俨然带着两军冲杀的大将,不过她不守规矩,还不等他拿出武器,就已经大筷一挥发动了进攻。
好像每个周末都要这样,周五他把他们的衣服洗完,她做一桌子好吃的奖励他,边做边说这一顿也算卖身契,多买你一辈子当我奴隶。
然后周六早晨可以赖床睡到中午,他做好饭馋她起床,说抵消昨晚的了,我才不当奴隶呢。然后下午,他看看书晒晒太阳,她睡睡觉晒晒太阳,然后就是吃串串。
其实味道也就那样吧,小街道的小馆子,卫生水平一般般,但她就是爱吃,他也爱吃,好像第一次认识就是从那,第一次约会也是在那,当然,如果把捡到手机归还给她然后她请他吃串串算作约会的话。
本来故事的结局应该是——归还手机,吃完串串,各回各家,再无瓜葛。
但是,要是所有现实都按照那些有结局的剧本,又要凭什么去埋怨这狗血的青春?
要是所有的故事都按照现实的剧本,饿死他喵的这些写书人!
所以,他还手机,她请吃串串。
所以,他们总是会同一时间伸手去拿同一根竹签,仿佛那签子是从滚滚热汤垂入世间的一枚香饵,同时惹弄着两个世界的两条小鱼。
第一次,应该是巧合吧。
第二次,巧合~~
第三次……
第四次
骄傲的小姑娘骄傲地长了二十二年,总是群体中最优秀的那个人,优秀得一闪一闪放光芒,不过好在她的光是温柔的白月光,虽然遥不可及,却不刺眼。
她第一次觉得有人能和他同频,她有点不服气,也有点窃喜。
她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但余光瞟去,他吃得不亦乐乎,估计没那个心思。
暗暗嘟了嘟嘴,她也不甘示弱,因为,吃串串也是她的强项。
按道理他们绝对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白月光怎么可能和萤火虫有交集啊?
按道理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吃串串呢?可她就是喜欢。
一根根竹签从或红或白的汤里捞出来,竹签上穿着故事,汤水里滚着人生,热气中……热气中飘着豆皮豆干鱼丸蟹排土豆川粉腊肠豆腐鸭血鸡心火腿肠金针菇甜不辣蟹味棒撒尿牛丸的香气。
按道理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吃完饭把手机落在那?可那天就是被他捡到了。
那天她终于完整地背完了《悬崖上的金鱼姬》的所有台词,一高兴,就把手机给忘了。
其实她不怎么喜欢日漫,或者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但是有一天她见朋友圈里有人转发,那个金鱼姑娘拎着小红桶冲向宗介的那一刹那,也排山倒海般冲进了她心里。
所以,学日语就水到渠成。
所以,她看完了宫崎骏的动漫,并且背下来所有的台词。
所以,她总是会在吃饭之前说“いただきます”,他一开始没学会,还老是忘,所以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每次吃饭,都要比她慢,所以他刷碗。
但后来也是他刷碗。
她负责做好吃的,他负责买菜刷碗。
他也会做好多好吃的,但还是他刷碗。
(二)
“哎?今天怎么一个人啊?”才到门口,老板娘就笑着招呼。
“是,一个人。”他回答,轻轻坐在长桌子的一端,那个小角,阳光刚好够得到。
门面很小,小得连招牌都占了别人家的地方,进店是个幽长的空间,像个装着秘密的小黑匣子。
未及正午的阳光刚窥探进来一点点,就被他一屁股给坐住了。
光和影割据了他,消融了他。
“老规矩?”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换了个语气。
“嗯。”他还是轻轻说,随即补充道:“一半的量。”
“好~~”
纤细的水蛇腰扭进了后厨,端来一个海碗,然后就是熟练地——芝麻酱、香菜、葱花、一大勺淡汤。
煮好的方便面已经出锅,老板娘转身取碗的时候就把它扔进滚汤里了,这个时候,煮得刚刚好。
“一勺香油?”略伸着脖子,老板娘试探。
“好。”沉默的光和影略有出神,随后飘出来一声回应。
虽然隔着众多食客,老板娘还是听到了,随即笑了笑,已知天命的笑靥依旧如往昔的倾世容颜。
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身形不输模特的女子竟然甘心卖串串?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猜对了,猜对了这个少年。
他第一次来店里吃串串的时候老板娘就记住他了,因为他嘴甜,上来就叫“姐姐”。
她“咯咯”直笑,笑这个干干净净的腼腆男孩,笑他这一声语气真诚的“姐姐”,笑她自己这个已知天命的姐姐。
所以就记住了,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认真的一声“姐姐”,认真地说多一些的芝麻酱、多放香菜葱花、一勺淡汤、最后淋一勺香油。
后来他和她一起来。
她也要多一些芝麻酱,多放香菜葱花,一勺淡汤,所以他也要。
她不吃香油,所以他也不要。
海碗放在了阳光边上,老板娘懂他,所以想吃的都挑好了。
筷子摆在碗边,一头蘸着阳光,一头蘸着阴影,光和影,隔了满满一碗热气,像隔着整个世界。
“谢谢。”没有看递碗过来的芊芊细手,他轻轻说。
“没事。”老板娘也轻轻说,不痛不痒。
以往他总会吃得很快,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都吃得很快。
但今天例外。
平常,饭点一过,老板娘也该休息休息,小店也该休息休息。打发了客人,收拾罢残局,各自守着各自的心事。
但是,今天他例外,所以小店也例外。
“不回来了?”解下围裙,老板娘坐在了长桌子的另一端。
“嗯。”他笑着点点头。
阳光早已结束了窥探,但他笑的刹那,仿佛照得满屋明艳。
“好好保重哦~”像是在叮嘱,又像是自言自语,老板娘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微信收款——二十六元。”
僵硬的提示音还没落下,他就没了踪影。
老板娘怔怔地看了一会门外的阳光,睡意渐浓。
(三)
曝晒了一整个下午,即使初夏的阳光,也将这条街道烤得热乎乎的。
好巧啊,她也来吃串串,不过此时还不到点,老板娘还在准备食材。
她也坐在了门口的桌角,对着他午时坐过的地方。
“稍等哦。”老板娘看了一眼,手里没停。
“好。”
她是从楼上下来的,他已经搬走了。
那些他们曾共同拥有过的东西,他都留给了她。
地拖过了,卫生打扫过了,该洗的衣服也都洗过了。
依旧是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只是突然就熏得人眼眶发红。
她没想要怎么样,只是轻轻地走进屋子里,轻轻地趴在床上,轻轻地呼吸,想要轻轻地睡着。
自己原来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没觉得这房子有这么大,他搬来之后,也没觉得有多小,但是突然之间少了一个人,才发现这房子好空哦,空得像坍塌了的心,拿什么也填不满。
突然就想起了那天,那是她和他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去他那儿,那个不足十平的地下室,潮潮的,带着霉味,那是他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家。
她当即就要求他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可他死活不同意,那个时候,他们在一起才半个月。
“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生怕什么啊!”她生气,不是气他不听话,而是气他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知道他不搬是因为他们才刚在一起,他们都还没有吻过彼此,怎么好住在一起。
可是她不在乎,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认准了的人,怎么样都可以。
最终,他还是搬过去了,在执拗这件事上,她从来没输过。
本来她决定了把自己送给他,当做他搬了新家的礼物,可是他不同意。
真是个榆木疙瘩,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他竟然拒绝。
那是他第一次违逆她,唯一一次。
尽管他们在一起半年,在一起住了半年。
他说有些事情很神圣,所以不能轻率。
他说希望她能给他一个美好的梦,好让他有动力努力前行。
前两天她回了趟家,那个占地几亩上下几层的家。
然后,她爸妈就知道了他,知道他们同居。
然后,下了两天的大雨。
她不知道父母是怎样跟他说的,她也不知道这两天下这么大的雨,他是怎么搬走的。
昨天夜里他给她发消息:“爱你。”
不像往常一样,总是发“晚安”。
看到消息她就懂了。
只可惜,夜里没有高铁。
只可惜,夜里火车第二天下午才到。
她没有跟他说过她的家庭,只记得有个春天的傍晚,他搂着她坐在阳台上,给她讲了好多好多他从小长大的山里的事。
他看着她,问,你呢?
她狡黠地笑着,说不告诉你。
他没有追问,只是抱得更紧了。
她明白,那是他以为她也和他一样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路,所以心疼她。
就像那个时候,她也紧紧抱着他。
“一勺香油?”老板娘把她拽了出来,好让她不至于溺死在回忆里。
“好啊。”她笑了,老板娘也笑了,窄小的店铺,两个美丽的女子,隔着长桌轻轻一笑,恍若隔世。
“他中午也来吃过了。”放下碗的时候,老板娘顺带说了一句。
“猜到了。”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事,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
“他是个好男生哦。”老板娘又说。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好笑哦,老板娘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他是个好男生?
“你也是个好姑娘。”
她又笑了,只是突然就有泪水滴进碗里。
“可惜好男生和好姑娘注定走不到一起。”老板娘又说,不过这次好像不是说给她听,更像是说给自己。
她吃得很快,很快就吃完了。
“我教你做串串啊?”老板娘突然说。
“不了,以后再也不会吃了。”
“不妨碍啊,可以只做串串,不吃串串。”
“只做串串?”她略微疑惑,旋即懂了:“和你一样?”
老板娘没回她,只是浅浅笑着。
“为了一个好男生?”
“是啊。”老板娘低下了头:“只可惜好男生和好姑娘注定走不到一起……”
“支付宝到账——二十六元。”
再抬眼,只有翠色的软门帘轻轻晃着,轻盈得像是那些不知所以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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