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看到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写得是他的女儿。出生后欢欣,然后确认了病变,最后,离开。根本无意说离别的苦楚,悲天动地的感伤。难过我们都懂,它本身不算什么,只是一种体验罢了。要知道的是作为父亲该如何难过才好。短暂相处时父亲记住小小的女儿各种神态、每个举止。至少那个时刻是鲜活的存在。她失去对光明的感受能力,小小的她依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世界还有颜色,父亲有着独特的容颜。触觉或听觉组成她意识里的世界。
面对迟早要离开的事物,尤其是纯粹的一个婴儿,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思想?那么作为一个父亲呢?我们隐约能懂,但是我们不可能感受到。
1. 妞妞,她的时光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头顶后方的天花板下悬着一盏吊灯。她抬起眼睛,朝灯的方向注视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欢,笑出了声。然后,又使劲抬眼看,又笑,又欢呼……
其实,她看到的不过是普通的电灯罢了。可是,她那么快乐,仿佛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对于她,这的确是一个新发现,她不仅看到了光,而且也许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这么一团橘黄色的圆形的光亮,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里,太好了!当她暂停看而自个儿笑了又笑时,她确实在回味,心中追想这一团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于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从此以后,这盏吊灯成了她的快乐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这个位置上,她格外欢欣爱笑,并不时抬眼去看这团心爱的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黄昏,树木寂静无声,做着绿色的梦。姐妞在我的怀里,有时看天,有时看我。
天空和父亲,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
夜色渐渐浓郁,只剩下天边一小条光带,像一只白帆船,在我的低语声中轻轻摇晃。
终于,白帆船也沉没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朝四周环顾。
孩子,你在寻找什么?
爸爸在这里,他还替你藏着一片永远鲜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户边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频频挥动,小手掌一开一合,像在招手问候,又像在挥手告别。
这天,她挥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切,小手拼命地挥动,那么用力,频率极高。她的脸上有一种焦虑的表情,还不时发出一长串非常复杂的声音,好像急于想说些什么。
妞妞在召唤亮亮。亮亮越来越暗淡,几乎辨认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趋于消失,即将融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欢亮亮,想让亮亮知道她的喜欢,相信只要使劲招手,亮亮就会回来。
可是,亮亮愈走愈远,一去不返了。
2.父亲,他的感悟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刚一出生就开始向着离开,父亲的悲怆体现在对命运的质疑上。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一样吗?面对无可置信的事实,只能怀疑命运,甚至质问上帝。可是命运又是什么呢?任何发生的毫无反抗能力的事实就是命运吗?
贝多芬说我要遏制住命运的咽喉,他失明,但他也成名。命运在他身上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谁遏制了谁?心理学上说,命运感其实就是一种心理感受的重复出现,时间久了,形成一种轮回感,继而产生一种无可排解的“命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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