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子

作者: 殷书丹 | 来源:发表于2020-09-16 21:29 被阅读0次

        —— “陇山有莓子,散生荒野,大如杏桃,熟则殷艳,甘甜沁心脾”

      忽然,有人远远地喊: “娃娃快跑,暴雨来了!”

      当我从寻寻觅觅中醒过神来,抬头看层云翻卷,恰如范宽笔下的峰头,排山倒海般压过了半边天来。云头闪耀着金色光芒。雷声隐隐。

      慌乱中骑上自行车,疯也似奔到那个路边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下,单薄衬衣正好湿透,可怜巴巴地紧贴在身上。

      豆大雨点加杂着冰雹,密密地砸向地面,爆起朵朵水花。惊雷如巨石滚滚,震聋发聩。

     

      这是一处典型的陇中农家小院,三面土墙瓦房,大门不足三两步见方,南北通透。

      劲风裹挟着雨点斜飞着,令这方小檐,已不足让我这小小路人藉以躲避。

      透过雨幕,隐约看到对面上房有人,索性抱了头,直奔过去。

      “眼瞎呀!”我听到房里有人喊叫时,已奔到檐下。檐朝南,北风中正好遮得风雨。

      “瞎眼呀!,看把人家院子踩成啥样啦?!”窗口探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男人向我骂。

      “出去,你给我出去!”。听得出,大叔非常生气。

     

      风带雨交织出漫天珠帘,哗啦啦作响。扭头看窗口那张愠怒的脸,我不觉失笑。

      “大叔哎!”我说,“你不对呀。”

      “不对个啥我!你滚!”大叔怒道,“就不知道从房檐下弯过来!刚平的院,你看看。”

      听他这话,我索性推开门,一脚跨进屋里。才看见屋里凉着半地粮食。好在自已还算机灵,一个趔趄,手技住他家炕头,却也没踩到地上的麦子。

      但是,炕上大叔却惊得哇哇暴叫了。他舞动双手,不知是想把我这一身泥水的避雨人推出门还是拉上炕去。我斜坐炕头,也不去理他。

      这时,从西屋出来一个女人,她撑了条麻袋,侧身从屋檐下跷了过来。

      “这娃你从哪来?”她问。

      “大妈你看,”我说,“这大雨中,奔你家屋檐我象奔自已家,这老叔让我出去,真说得出口呀!大叔不骂,我在你檐下避避就走,骂了,我还进屋来。又没踩到你家粮食!”

      “娃你别生气,我家老汉他是个粗人。我给你找件衣裳换换。”大妈跷过地下的粮食,上炕翻滕衣柜。

      这时,一个女孩在那边窗口喊道: “妈你别管。哪来的个娃,还狠得很!”一忽,跳出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来。

      女孩圆睁两眼,隔门向我: “哪来的娃,赶紧把我家院陪上。”

      看着女孩不是太吓人的发怒,我说: “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少插嘴。”

      “咦!你大人呀!还厉害了!”

      “反正我不和你说,要撵,也轮不到你。”

      “这是我家哎!我赶你咋了?”朝她作个鬼脸,发怒的女孩也拿我没办法。

      “娃,你炕上来吧!”炕上大叔闷了一会,竟然要我上炕去。乡下,客人都是炕上坐的。大妈也找出一件衣裳笑着对我说: “这件老汉的衣裳,这娃你好坏换换别叫冻着了。”

      “这怎么好意思呀,我这样跨跨,雨停了就走。大叔不撵我就好。”我说。

      “别管,冻死去!”檐下女孩叫道,“我撵你,走吧!”

      “你这女娃好狠哎!”我说,“我还真换了你爸的衣裳呢,气气你。”

    土炕热热的,觉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舒适。风雨稍见慢,檐头滴水成线,透见远山一派静蔼。

      “娃,你的东西呢,叫雨下坏了吧?”大妈问,提了我换下的湿衬衣丢给门口的女孩,“去,给西房炕上暖暖去。”

      “不管!”听得出,女孩撅着个嘴,“看,穿上我爸的衣裳象个怪物。”但还是极不情愿地提起我的湿衣服,使劲抖了几下,忿忿地去了。

      窗外,雨柔和了许多,细密如丝。穿着大叔不太合身的衣裳,坐他家温暖的炕上。大妈一脸慈和,这时我却觉不自在起来: “雨要停了。”

      “还大呢,这娃你从哪来去呀?听口音,象是南面人!”大叔问。

      “我是碧玉人,没念的书了,心里烦闷,听说陇山有莓子,就来散散心,摘莓子玩。”

      “那好远的,怎么就没念的书了?”

      “家里穷,念不起书了。”

      雨渐歇,空气溢芳。斜屋里女孩不知啥时候出门,拿了我那小小的一把莓子进来,“妈!你看他这莓子!好羞人呢!”。

      女孩一脸灿烂的笑,挥舞着我那可怜的莓子,一幅得胜凯旋的样子。“娃娃,你的书被雨泡成纸浆了!”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女子,你也拿去给收拾一下,把衣裳暖到热处。”大妈笑着说。

      “才不管呢!娃娃,你衣裳干了,雨慢了,你快走吧!”她不再生气,向我作鬼脸。

      “偏不走,莓子给你了。”

      “谁要呀,老可怜的!”女孩随手把我莓子丢在檐下。

      “这娃你多大了?”大妈问。

      “我今年十六岁。”

      “和我家桃桃一样大呢!”

      “我才不和他一样大呢!”女孩哼了一声,拿着我被雨水浸湿的书,进了屋去。

      “老婆,你给这娃弄些吃的去吧。”大叔说。

      “不敢,谢谢大叔!雨停了我该走了。”

      “后面还有雨,把你身上衣裳暖干。我给头口添些草去!”大叔下炕出去。大妈安慰我几句也出去。屋里剩下我一人。窗外还落着零星雨点,土炕温热,一会,我竟矇盹睡着了。

      学校,笼罩在灰濛濛的烟雾中,人很拥挤,很急。在急什么呢……?

      忽然,我被轻轻推醒。揉揉眼,炕桌上摆了饭菜,中间一碟饼子,满屋飘香。

      大叔、大妈和女孩。三个陌生的人。

      “娃儿,尝尝你姨的羊肉炒酒”。大叔很高兴,拿筷子碗里翻滕: 绿绿的白菜,粉条,羊肉块。我不觉一缕馋涎直滋舌底。

      “吃吧,好坏添添肚子,该是饿了。”大妈递过筷子来,我不觉大窘,竟无语吱唔。要知道,当时的农村人还一年吃不到几顿好饭呢。甚至一般人几年也吃不到一顿羊肉。

      “吃呀!先狠劲哪去了?”女孩嘴不让人。“算你娃娃好运。”

      “贼女子多嘴!”大妈扮块饼,碎到碗里给我递来,我两手无措。

      风雨后的温暖总无比惬意。

      碧天如初洗一般湛蓝,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百草芬芳。鸟儿虫儿远近清唱,似从没欣赏到这般美妙的大自然画卷与乐章!

      “这娃,还没问你叫啥名字呢。”大妈慈祥的脸上仿佛有些留恋,大概中年妇女本来的善良吧。

      我的自行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擦拭得干净如初新,货篓里竟然放着几把鲜艳的莓子。

      “我家屋后就好多呢,你娃没摸到地方。”女孩依着她妈妈。

      “女子,人家的书呢?”

      “还没干。”

      “没干你也给人家呀!”

      “大妈!那书叫《山北山南》,大概说,如果你用心,就会发现,原来世间有许多美好,就留下给你家娃看吧。”我是很真心的。

      “你的书,我家桃儿又不识字!”

      “妈,我识字!”女孩总是不愿去取,偎着她妈,一脸的不高兴。

      “芋老人者,慈水祝渡人也。……有书生避雨檐下,衣湿袖单,影乃益瘦。……命妪煮芋以进。……十余年,书生用甲第列为相国……。”

      “这故言听过。”大叔笑着说。

      “可是,我今日雷雨中受大妈何止一芋,而后报可能是没有指望了,我沒书念了!”

      “娃以说得!以后路过,来看看大妈就好。你不用伤心,干啥也活人呢。你这么心疼一个娃,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骑上车,作最后回望道别,大叔挥手喊: “路滑,娃你骑小心!”

      三个,还算陌生的人。

      十多年后,当我满怀情绪,携朋友再到那曾避过风雨,意中如桃花源般不染纷尘的庄院前,一围砖墙,隐见院内三面平房闪辉着明亮。而铁门紧销,久敲无声。细看门前花园处处鼬鼠踪迹。花草杂生无章法,似乎芜荒经年。问远处田间人,才知道,大叔家搬去城里已三四年。

      今日回想,当年小小的我,如果不遇暴风雨,如果不因失学而变得有些“横”,也许在大叔说“你滚”那时便真的滚了。从此心底或明或显会印上一个无情冷落的坏人。因为深入,因为再发现,却有幸于这原本淡淡的人生徒增了一页美好。亦如我当年留下,也许此时还在这墙内西屋里的那本《山北山南》。

      大叔挥手嘱我骑车小心;大妈将饼碎到羊肉里;扯着她妈妈衣角,曾怒我“狠”的女孩,她应该是叫桃桃。

      陇山汹涌着旷幽的墨绿色,茂密的沙棘严严地遮盖了山的肌肤。群峰起伏,高入云端却不见突兀。临其境,一种寥廓幽寂,令人沉醉。

      不见秀石奇峰,更没有流泉飞瀑,或不华丽,却一定能领略到雄伟与厚重;或无异草名木,更不见亭阁台榭,却绝不少了朴雅的芬芳。试问,几人曾知道,在陇山深处也不为人称道的,那野生莓子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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