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街的随想
背对西沉美艳的落日,眺望隔岸,霞晖映照的幢幢楼宇及远处的山影清晰可辨,静流不息的江水荡漾的游影变幻无形,长鸣不停的蝉声使四周莺雀喑哑、树叶无声。我百无聊赖久伫于江滩,观景于暮色,一时进入无声的景象里。
由江滩穿过沿江大道,进入上世纪初洋人建造的西式楼群。老建筑群落的色彩夺目鲜艳。这里有一条街,街边咖啡馆毗邻,门前遮阳伞一个挨着一个依次林立。
(一)
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属性,每条老街都有自己的风情。
法国巴黎的塞纳河,蜿蜒西流穿过巴黎市中心,河以北被称为右岸,以南则称左岸。江城武汉,以长江、汉水穿过而形成三镇之势,长江以南曾经有都督府驻地名曰武昌城,长江北岸以往是洋人租界商贾云集的大汉口。
塞纳河充满了一新兴的气息,一种抛弃了过去宫廷浮华,开始讲究属于思想的味道。河岸,一向是最容易沾染时尚气氛的地方。左岸已是文化艺术巴黎的象征,那里有拉丁区、大学、书店、出版社、画廊,还有咖啡街。咖啡的飘香有浓厚的艺术情怀和丰沛的人文思潮,
漠漠楚江长流不息,述说着古老的故事和今日的变迁。北岸,一种难舍的寻旧情怀和醉生梦死的无奈味道。青楼和茶馆逐日的营生是市井文化的景象,洋场咖啡馆、酒吧的喧嚣滋生着商业和时尚的文化。这些传播和聚变的场所、这些斯文和虚伪的场所,随时代变迁也日渐阙如。上世纪的大汉口,洋人与帮会、军阀与政客、妓女与苦力、文人与党徒、买办与商人糅杂一体,致而形成一系列不同色调的重复影像。今天的大汉口依旧留有往日的风烟,残魂剩魄仍在发酵、蒸馏、酝酿。
(二)
逍遥自在地坐在咖啡馆里打发时光,空气里响着上世纪流行的舞曲。蓄须男人夹着雪茄腾云驾雾、徒托空言,戴着黑框眼镜的学者高谈阔论、沽名钓誉。女人也在笑声泪影中寻找具有领袖风度和诗人气质的伴侣,咖啡是否能引起兴奋和满足?这些只是一时幻觉的影像。无业游民无论如何辉煌,离开体制赋予的物质条件的滋养必然无以为继。
眼前这条咖啡街,涂抹的图案有着邪魅的吸引力,面目呆滞打着哈欠的侍者,噼噼啪啪疾驰的重机车巨响声,白光秀美女人的长腿,踟蹰不前拍照街景的男女学生。街边的咖啡座除了我和一位老男人,见不到其他的老男人。
老男人的众生相中坐咖啡馆应该是一种常态景观,应该可以在这里轻松交换主张,应该参入时事辩论。很可惜,今天我在这座城市看不到这种景观。老男人将风情带到了十元一杯的茶馆,带到了公园、江滩的荫庇场所。在那里,遛狗端鸟的、无业闲散之徒、退休老者享受着骀荡九月的江风,在闲聊斗嘴中耗去时光。一大把年纪的人们个个都是时事评论员,有人在此听言开悟,有人在此清闲作态,有人在此畅言纵论,有人在此品味人间。述当下时事,析诡异现象,骂皇族王孙,讽政界要人,嬉笑谐虐,人云亦云,有纾积解怨之效。
古人有言:“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
所谓提供自由讨论的空间,现在城市的咖啡馆已远不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传统了,这种传统由咖啡馆移向了休闲的公园,由知识分子移向了平民布衣人群。今天的咖啡馆点缀着商业卖场和艺术空间的时尚生态,这里上演着都市言情剧、肥皂剧。看不到文人的身影,更是无以论及思潮的滋生和涌动。
(三)
法国的塞纳河畔,演绎了国王退位和王朝复辟。河岸的咖啡馆,成为政治剧的角逐场,成为汇聚时代思潮的漩涡,成为社会交往的理想之所。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时光、他们的活动、他们的隐秘、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欲望都浸淫在那种黑色的饮品——咖啡里。浪漫的诗人或是严肃的作家,无论思想左倾还是偏右都会在咖啡街上留有传奇的故事。
左岸咖啡街的卖烟铺发生了作家打耳光事件。 俄裔犹太人及共产主义支持者爱伦堡在他出版的书中出言不逊,以侮辱性的言辞取笑所谓超现实主义者:“靠继承来的财产或者妻子的陪嫁过日子,只会玩鸡奸和做梦”。女性象征着对超现实主义的顺从;他们真的只喜欢“性交、鸡奸、恋物癖、露阴癖甚至兽奸”。反法西斯作家联盟会议的这一天,爱伦堡在咖啡街遇上了被骂的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自报家门后打了爱伦堡几个耳光,爱伦堡并没有自卫,只是问了到底为什么。随后他知会了布勒东,说他将因为攻击了一位国际作家大会的苏联官方代表而被禁止继续与会——爱伦堡认定那些用拳头决定辩论胜负的人都是法西斯。爱伦堡粗俗的言辞换来粗俗的回报,挨耳光后的迂腐反应又是那么可笑,是否与咖啡因的作用有关呢?
1940年6月,德军战车像长龙一样的车流,穿越巴黎的左岸地区,罗桐多咖啡馆对面的巴尔扎克雕像似乎也要从底座逃跑。在德国人统治时期,法国人的享乐主义精神已取代了勇于牺牲的精神,没有跟随难民跑走的依然带着情人坐咖啡馆。爱伦堡在咖啡馆完成《巴黎沦陷》的书稿。
(四)
暮色的柔光照耀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案几上,案几上的日本瓷器很细,由南美贩来的咖啡豆很褐。磨豆的声响打断了我们谈女人的话语,咖啡香飘浓厚而纯正。哀愁的音符在我们头顶四周浮游,在窗台的藤蔓萃花间浮游。
现代历史的起源也就是咖啡走进日常生活之始。咖啡馆的噪音颇有趣味,人声鼎沸和杯盏乒乓交织在一起,小声交谈和啜饮呷吸,充弥耳间的这些声音是咖啡馆很重要的特点。浊雾缭绕的雪茄烟好似一片催情的波涛,在咖啡香色中也有情人间的温情蜜意,爵士乐曲的诗意和伤感令人借着咖啡回忆以往。咖啡馆,租界的咖啡馆,是乱党、通缉犯的常来之地,也是革命者聚集之地。品着黑色浑浊的水,朋党之间交相争利、坐地分赃,用咖啡谱写诡异而阴森的秘史。大汉口租界居住的各界名人在雅致的街区、在具有法兰西风情的咖啡馆里,结为同盟,此消彼长,合纵连横,日夕捭阖,更是出演了众多改变历史的时代剧。
(五)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通往左岸咖啡馆的路径上,萨特步步印迹里都留下片羽的哲思。萨特本应是一个中立知识分子,是波伏娃发现他与以往不同了。“但他不再经常去我们去的咖啡馆了”。“那些天他一直研究政治。一方面他拒绝了共产党所发起的斯德哥尔摩宣言,并抨击苏联集中营制度,另一方面,他却不同意美国干涉朝鲜。”萨特很骄傲地称自己为共产党的同路人,对于斯大林的晚年,苏联国内及卫星国风行的斯大林式的恐怖,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迁居巴黎的法籍华裔作家高行健说“自我即地狱”,似乎哲思更深奥。自我地狱是最难冲破的地狱,它将伴随你到天涯海角。在人的生命维度来看,即人与上帝、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者四个维度,高行健开辟了“人与自我”第五个维度。恐怖的第五维度,这是一种自啮其身,终以陨颠的智识。存在主义思想由德国进入法兰西,在左岸咖啡街天然般的融化变异。
咖啡馆原本就是人际交流的公共场合,目所见者优雅男女,耳所听者弦索细语,鼻所闻者浓郁美味。咖啡本身的刺激不亚于雪茄和酒,咖啡馆提供与朋友长谈的地方,咖啡馆还有动人的女侍,这些不能不说是人生之乐。
我喜欢略微带点涩涩味的土耳其咖啡,喜欢这九月天的暮色柔光,喜欢独自一隅观赏街上款款行走的女郎。
女郎走进了,一位清纯的女人,是一美人,是一尊清泉流淌、白头雪山似的女神。
2019年9月26日星期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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