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脚下

“西方极乐，灵山雷音。”

一方金字石碑，片尘不染。

碑后灵山，云雾渺渺，梵音阵阵。

碑前，阿难、迦叶分立两旁。两位尊者垂首闭目，身后是那登山的路。

登得上，得证果位。登不上，十万八千里，再走一遭。

一阵风起，挟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阿难睁开眼睛，望向前面云霭之中摇曳而来的几道身影，扭头看向迦叶。

两人会心一笑，来了！

阿难甩开袖子，向前一步，喊道：“来者可是玄奘法师一行？”

话音一落，身前云雾穿破，一物疾射而出，深深钉入阿难脚下山岩，轻颤不止。

阿难微一怔，随即浅笑两声，盯着面前这被无数妖血浸染成暗金光泽、战痕密布的金箍棒，朗声说：“孙悟空！这里是大雷音寺，不是凌霄宝殿，你闹得了天宫，却闯不得这灵山！”

说罢一掌击在金箍棒上，金箍棒嗡鸣一声脱飞而去。

一道身影挟风引雷冲出云霭，火眼金眸里怒焰滔滔，凌空接过倒飞出去的金箍棒就向阿难头上砸来。

“秃驴！真当我破不得你这迷阵！”

这时伫立一旁的迦叶黯然一叹，回身一掌按在石碑上，顿时云收雾敛，灵山显现，大雷音寺金光阵阵，梵音如雷。

“大圣！灯油将尽，灯芯何存！”迦叶合掌高呼。

孙悟空生生止住沉如山岳的棍势，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定睛瞪着迦叶，丝毫不理会面白如纸、汗流浃背的阿难尊者。

“你再敢说这句话.....”

迦叶不以为意，径直走过孙悟空身旁，迎着缓缓走近的几道人影，高声说道：“奉佛祖之命，接引圣僧师徒登山入寺，我等恭候多时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悠悠响起，破烂袈裟，慵懒和尚，身后一人，一猪，一马。

唐僧停在迦叶尊者身前，单掌立胸，低首轻笑：“有劳尊者大驾，方才悟空莽撞，还望尊者海涵。”

迦叶盯着唐僧的破烂衣袍，微一皱眉，说道：“圣僧言重了，山前幻阵只是阿难尊者的玩笑之举，虽无刁难之意，但仍是有错在先，还要多谢大圣手下留情才是。”

孙悟空冷哼一声，并不理睬。

阿难这时收回心神，对着唐僧行了一礼，说：“法师既然到了，就请更衣正冠，随我等上山，拜见佛祖吧。”

唐僧抬头轻笑道：“敢问尊者，更什么衣？正什么冠？见什么佛？登什么山？”

阿难瞪圆了双眼，大喝道：“你......你这......你这和尚，当然是穿上观音大士赐予你的锦斓袈裟，换下这污秽衣物，方能登我灵山大雷音寺，面见我佛如来啊！”

唐僧抚了一下褴褛衣衫，淡然地说：“哦，是那件佛门至宝啊，那袈裟穿不得，自观音院比宝一事，那袈裟引来杀身之祸后，就被我收在行李中，至今未动。”

“那你现在可以穿了”，阿难尊者不耐烦地说：“这身污秽是肯定不能入我灵山净地的。”

唐僧哈哈一笑：“真是怪事，我这身上穿的是历经十万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难的艰辛与诚心，何来污秽之说。这等至诚至真之物都进不得灵山，为何那华衣袈裟、引灾之物就能进得？”

阿难一时语塞，转头看向迦叶，迦叶双手合十，对着唐僧说道：“圣僧所言有理，只是今日寺内万佛同堂，庄严非常，圣僧这衣不蔽体，怕失了庄重。”

唐僧听完，挽起右臂，笑说：“尊者可知，我这十世金蝉子的肉身，食一口即得天道永生？”

迦叶苦笑一声，低头不语。

唐僧接着说：“尊者不知!？可你灵山八部的迦楼罗王，那金翅大鹏可是传得妖界无有不知，我这身皮囊是天地一等一的珍宝啊！既然是珍宝，露出一点又打什么紧啊？”

阿难迦叶也不答话，只是往两边各退一步，让出了登山之路。

“阿弥陀佛！”

唐僧合掌行了一礼，却没往前走，而是转身对着后面说：“悟能、悟净，这条路到此刻算是走完了，你们自由了。只是若要想再上前一步……为师也不清楚了。”

沙僧木然地搁下行礼，向唐僧跪下拜了三拜，然后起身拍了拍身旁的白龙马，快步地走了。

龙马打了个响鼻，看也没看众人便转身随沙僧而去。

唐僧微微一笑，低首又说了句：“阿弥陀佛。”

猪八戒哼了两声，向一旁的迦叶问道：“佛祖准备封我做什么？”

“净坛使者。”迦叶笑答。

“哦，吃剩饭的！”猪八戒若有所悟，也不管迦叶沉下的脸色，喃喃自语道：“我只是被投了猪胎，又不是猪。”

唐僧叹了一声：“这一路走下来，你还是看不开？”

猪八戒转过头，盯着怀抱金箍棒，坐在石碑上低头假寐的孙悟空，低声说：“看不开的何止我一个。”

唐僧微一皱眉，刚想说话，猪八戒抢道：“我知道的师傅，我听了那些道理，只是不甚明白罢了。当年我真心爱嫦娥，堂堂天河水师统帅，镇守银河，这天上一半的星辰我都能摘给她，可她却怕我连累，污我欲行不轨......”

“死肥猪，罗哩罗嗦，要滚就赶紧滚！”孙悟空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猪八戒嘿嘿一笑，也不介怀，接着说：“高老庄时，我知道猴哥为我好，高老庄上下一直是他用猴毛幻成的。我俩演了一出戏给菩萨看，直到最后翠兰他们也不知道我的真身。我心甘情愿西行，不是菩萨点化，只是为了演完这场戏，保全我的姻缘，也是为了报答猴哥这个恩情。”

话说完，猪八戒跪了下来，对着唐僧和孙悟空各拜了一拜，起身说：“我走了，翠兰在家等我呢，这佛我当不得，猪刚鬣这辈子都当不了好人，只想回家当个好男人。”

“那你走吧，带上那几箱行李，那锦斓袈裟、九环锡杖、紫金钵盂，你也通通带走。”唐僧看着猪八戒朗声说：“这是欠你的！”

猪八戒微微一愣，也不多言什么，转身扛起行礼，也消失在灵山脚下。

唐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这最不像人的徒弟越走越远，竟然有一瞬间的恍神。

忽然身后传来冷笑两声，阿难轻声道：“猪妖一只，人都不算，怎当得了好人。”

唐僧面冷如水，刚要转身，却听一声怒喝如惊雷乍起，只见孙悟空已是一棒砸在阿难背上，随即棍势如风不作停留，又向迦叶卷去。

迦叶大惊，双手一伸，一盏青灯顿时浮现。

青灯一现，孙悟空双眸怒焰瞬间全息，金箍棒一转，砸落在一旁石碑之上，金星四溅，石碑竟不损分毫。

“掌控轮回转生，那是佛家的手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对我师弟做过什么 ！”孙悟空持棒而立，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阿难与迦叶。

迦叶大喊：“大圣，再进一步便可修成正果，切勿行错！”

孙悟空冷笑道：“不知如来老儿准备封我个什么佛啊？”

迦叶正色道：“佛祖将封你为斗战胜佛，位列三十五佛，是真正的佛道果位！”

孙悟空听罢仰天大笑：“哈哈哈！好一个佛道果位！好一个斗战胜佛！可我老孙这一生，斗！战！胜！唯独没有佛！”

话音一落，金箍棒浑如怒龙出海，金光夺目，直直向石碑砸来。

“你收手吧！”一声如有似无的轻叹幽幽响起，却好似一声惊雷，震得孙悟空瞬间呆在当场。

好半晌他才敢转过身来，看着身后青灯上飘起的淡紫色身影，目光闪烁，转念万千，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收手吧！“这身影也痴痴地望了他好久，才又说了这么一句：“不值得的，这都是宿命，挣脱不得的。”

孙悟空静静地望着这道身影，仿佛这五百多年都不及这一眼来得漫长。

“宿命？！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宿命！煌煌天道以万载阻我降世，佛祖五指压我五百年轮回转涅，我皆一一挣脱！捅破了这压我的天！踏碎这阻我的地！诸天仙佛，天雷真火，哪个拦的住我！”孙悟空缓缓地说：“可你微末小妖，灯芯半个，水帘洞前那回眸一顾，我被困在那一眼里，就再也没有挣脱过。你就是我的宿命，是前世的因，是今世的果。”

那身影颤了两下，竟慢慢飘向了孙悟空，幽幽地说：“我就知道，以你的神通，他自然不能如此轻易地降服你。当时他那五指之上……写的是什么？”

她慢慢将虚无的身体贴近孙悟空，在他耳畔轻语：”是那句‘灯油将尽，灯芯何存’吧！？“

孙悟空身子猛的一颤，无惧天地的齐天大圣竟然生出一个恐惧的表情。

那地上的青灯慢慢开始龟裂，那道身影随风摆动间，凄然而笑：”哈哈哈，我真傻！当然是因为我！你也傻，竟为了我甘愿五指山下五百年，行十万八千里，兄弟反目，血债无数，却只得了这样结局？“

她身体边缘，紫色的烟雾星星点点，好似泪滴洒落。

烟消云散前，她抚着这个已经完全失了神的盖世妖王、齐天大圣。

“佛祖造就我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宿命......若我反而成了你的宿命，那你就得打破它，你做不到，我帮你......可以后没了我......你千万别犯傻......”

咔的一声轻响，紫霞消散，青灯彻底碎成尘屑。

迦南望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孙悟空，骤然发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向他袭来，他转头向唐僧高呼：“圣僧！快念紧箍咒！”

唐僧木然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许久没用，已经忘却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后灵山动荡，佛号如雷炸响天际。

唐僧抬头一望，一道金光已破天而起，恍惚间看到是那黄金甲翻动，踏云履下筋斗云，如腾龙而去。

他轻叹了一句，却湮灭在怒雷般的佛号之中。

待他转过身来，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碑已碎成数块，散落在地。迦叶跪伏一旁，一脸惊惘。

或是听到声响，迦叶转过头来，望着唐僧，低声说：“圣僧，你要上这山！”

“哦，为何？”唐僧问道。

“你要取那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

“够了！”

唐僧打断了他，望着地上已随风飞散的青灯碎屑，他说了一句。

“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