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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牛

外公和牛

作者: daniel49meng86 | 来源:发表于2019-07-22 00:19 被阅读0次

    在开车撞倒了4根木桩之后,外公最后一次去看了他的牛。

    直到上车之后,我才突然想起来,外公的脚已经不能那么灵活的控制了,如果把刹车踩成油门该怎么办!!!然而,车子已经开始发动,已经停不下来了,在开到牧场的时候,有一个90度的弯要向左拐,而外公显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在眼看就要撞到木桩的时候,我强行拉起了手刹,并且把方向盘逆时针转了一大圈。就这样,我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甩尾漂移的操作,嗯,很刺激,以及车尾还是撞倒了木桩。接着,在接着要抵达牧场入口时,外公果然把刹车踩成油门了,我赶紧把外公的腿抬起来,在撞倒了3根木桩后,这辆铃木四驱的自动挡老车停了下来。

    当时车子已经有一半冲进了灌木丛,外公那一侧的车门很难打开,外公用他那已经很虚弱的手尝试了几次后,仍然没能打开,只好让我下车帮忙。我也因此终于“夺回”了驾驶权。在扶着外公坐上副驾之后,他望着多年来养的牛儿,内心应该是五味杂陈。我想起岳母曾经的嘱咐,抓拍到了这个瞬间。在方黎阿姨和姨夫的帮助下,木桩再次被修复,车子也进行了维修,但回到病床上的外公却好几天都陷入了内疚之中。

    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癌症和衰老对人精神方面的影响是多么的大。虽然之前也发现外公的记忆有时候有些错乱,会突然要去做点什么事,但由于方黎或者二姨在,都一一化解了。方黎也是之前开车带外公去看过一次牛。但轮到我自己亲自面对的时候,却失去了明确优先次序的能力:是安抚外公情绪重要呢,还是先打电话给二姨确保安全性呢?显然,我当时没有多想,只顾着解决眼前的事,才把问题一步步推到这一步。

    心系院中的牛

    几周后的一个周四,方黎帮外公去厨房的餐桌上吃饭。吃过之后,外公提出说要看看“院子里的牛”——院子里曾经真的有养牛,就在车库旁边的两间房子里,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前段时间,外公也是提出要去看,方黎也劝过,但非得到了门前,看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才甘心(还真有点牛脾气)。这次,外公还要带着一个小桶,他觉得在牛棚能用得上。方黎把小桶递给他,放在了他的手扶助行车上,可他觉得位置不太正,于是弯腰又给调整了一下,就在起身的一瞬间,用力有点猛,结果一个不稳当,仰着摔倒在地。这可把方黎吓坏了,因为是头部直接撞到了地板上,然后流了很多血。我当时还在楼上,听到那一声闷响之后,立刻下了楼,当时的场面让我真的不知所措。方黎打了112请救护车来,也通知了二姨。方黎和二姨陪着外公最后去了一次医院。

    后来,外公在医院只是进行了最基本的止血。因为他年事已高,加上前内腺癌等疾病,即便动手术,成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根据外公的意愿,他要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间,因此当天晚上,外公回到了他自己的卧室,岳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订机票赶过来。在弥留了3个晚上之后,外公在周日中午去世了。但值得感恩的是,那几天里,很多的亲朋好友都过来见外公的最后一面,岳母陪着外公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方黎的妹妹和表姐们也都带着外公的曾孙、曾孙女来看望外公。最后一夜,大家还拿起诗歌本,一起在外公病床唱起了外公最喜欢的几首诗歌。就在那一刻,感觉死亡并不可怕,只是暂时告别而已,将来还会再相见,外公也会和4年前离开人世的外婆重聚……。

    第二个周五,外公葬在了我们小镇的公墓里,离外婆的墓很近。教会为外公举行了葬礼,我担任司琴。当弹起《奇异恩典》的时候,非常感恩可以在外公的葬礼上用自己的方式出一份力,也感恩这两年多来和外公一起度过的时间。这座公墓并不是只有葬礼或者扫墓的时候才会有人来,最初带我来这座公墓的就是外公。这里葬着外婆和二姨的大儿子,外公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过来浇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不像公墓,反而像是一座花园。

    那天清晨,外公开着他的铃木载着我来到了镇上的公墓。公墓的两个方向的大门前都有水龙头和浇花用的喷壶,外公接了半桶水后,慢慢的给他早逝的外孙的墓上浇花。这里栽种的都是只生长一季的花,到了下个季节,二姨会过来种上秋季的花。外公说,等他去世的时候,就简简单单的一个墓碑就好,不要这宗小花坛,不然又得给后人增添不少打理的麻烦。对,外公是一个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有什么事能自己完成的,绝不会麻烦别人。

    接着,外公带着我走到了外婆的墓碑前,蹲下来用手抚去碑上的尘土和一些干草,这是风带过来的,而外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来清扫。不仅对于家人的事情如此,对于工作、教会也是这样。那时,我们每天早上9点钟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起读圣经和预习德语课,尽管只是上下楼的事,可我偶尔还是会迟到个几分钟。这时,外公就会对我说,要学习德国式的准时哦,他这辈子不管是工作还是出席活动总是会至少提前5分钟到场。工作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迟到过。这着实令我汗颜,可能是我打心底觉得,迟到个几分钟没什么事的这种态度所致,从小到大,经常会迟到那么一会儿。外公退休之后,还承担过几年提前给教会开门的职责,冬天下大雪的时候,还会提前去扫雪,从来没有误过事。直到去世前,教会大门的钥匙,以及为牧师提供的住房的钥匙在外公这都有备份(我还真就见过教会牧师来过我们这取钥匙)。外公就是用这样的做事风格,给人以极其稳定性的预期,让大家都特别信赖他。就像温顺而勤劳的牛,辛勤的耕耘,任劳任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养牛的爱与痛

    外婆去世后,外公只好每天自己做饭了,但是他并不擅长,好在他也不太挑剔。外公做的饭式样不多,早上就是面包抹点蜂蜜或者奶酪,中午就是吃煮的土豆,喝点汤,吃沙拉,或者把土豆切成丁和牛肉一起炒一下,晚餐也是土豆和汤。外公喝的汤跟我概念里的汤不大一样,他把蔬菜切成丁后放进锅里煮熟后,还会用电动搅拌机把里面的食材打得很碎很碎,接着再加入一些对身体很好的谷物,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这是方便外公消化才这样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德国汤的普遍特点。而汤是外公除了土豆之外的饮食中最主要的构成部分,每周一他会开始做骨头汤,整整一大锅,冷凉了之后就放在冰箱里,可以够他吃到周四;接着周四就开始做蔬菜汤,够吃到周日。

    这骨头汤的骨头当然是外公养的小牛身上的。每年家里的农场都会宰至少一两头小牛,由屠宰场分成各个部分,从牛舌头、牛排、牛腿、绞肉以及牛骨头等,牛真的浑身是宝,几乎各个部分都有用。外公身体还可以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二姨家分肉:外公负责把肉分好,我负责装袋,二姨、方黎、索菲亚、方黎的表姐她们负责标记肉的类型,然后把袋子抽真空,分给各家冷冻起来。外公的手法相当熟练,仿佛又回到了年富力强的时期,干得特别起劲。尤其是抓绞肉的手法是一绝,每抓一把绞肉就是整整的500g,直接装袋。我们后来这些晚辈装的时候误差就大多了…… 。

    后来才知道,外公最热爱的工作就是在农场里做农活。这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我还无法明白的事——无法想象喝自家养的牛挤出的奶的味道,也无法感知自己的母牛成功产出小牛的喜悦,更无法体会自家的农产品得到别人的认可的荣誉感。但外公命运多舛,30多岁的时候,由于过重的农活使得脊椎间的软骨受伤,医生告诉他,他无法在进行全职的农业工作了。这就像画家的手再也无法长时间作画,舞蹈家的双脚无法作出高难度的动作一般。

    为了维持生计,外公去了一家工厂工作,他做事认真,也勤奋好学,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尊重。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他所热爱的农活,不管是上班前还是下班后,他都会去牛棚、猪圈照料下牲口。退休后,更是每天都会去喂牛,为了这样的日子,他等了几十年。在去世的头两年,他没办法再继续喂牛了,只好托付给其他的工人来做。有时他还会抱怨一番说,现在这些工人都没有好好待这些牛,他是会买牛爱吃的“甜点”(某种饲料),让牛儿也过得舒服,而到宰牛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现在牧场由二姨夫来打理

    在国内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教会弟兄,钱蛟,他是学兽医的,对于养牛也非常感兴趣,他还建议我可以在德国养牛。从他的推荐,我感受到了他对于养殖业的热爱,似乎养牛真的会让人喜欢上牛。而这一点在外公身上体现得更深刻,即使养牛让他身负好几处挺严重的伤,其热情却仍丝毫不减。

    有一年,牧场要把牛群转移到另外一个草场,最后一头牛上了拖车之后,就在外公准备把拖车的后门锁上的时候,那只牛用后腿蹬了一下后门,结果直接撞到了外公的眼眶附近。更糟糕的是,第一次的治疗中没有发现受伤处有骨折,使得骨头错位愈合,不仅视力受到很大影响,并且还使得外公从此之后,一直饱受头疼的困扰。

    还有一次,外公在牧场干活的时候,从某处不慎摔了下来,结果大腿骨骨折了。然而当时牧场就他一个人,身上也没有手机,短时间内也没有人会来牧场找他。结果,他硬是忍着剧痛拿着叉草用的叉子当拐杖,还翻过了栅栏,一步一步走到车前,还坚持开车回到了家。岳母跟我讲,那种骨折的疼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很多人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外公就是这样一个特别坚忍的硬汉。

    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苦痛成为了生活的主旋律。外婆14年8月份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不到1个月就去世了,这个和外公相守了一辈子的爱人,曾经可是整个家庭欢乐与美食的担当。外公常常回想起他刚结婚的那几年,没能在外婆怀孕生产时期好好照顾她,体谅她,就感到特别内疚。而头疼以及癌症带来的身体上的疼痛更是使得这个硬汉也忍受不住,因疼痛而唉哼。

    16年夏天,我跟方黎来到了外公家,住在二楼。刚来的时候,外公也会每天抽一个小时来教我德语(方黎的妹妹方晴那时住在三楼,她跟我说,我跟外公学德语,也会让外公更有精神呢!)。随着外公病情的恶化,我们的学习从坐在餐厅的桌子前,转到了客厅,外公躺在沙发椅上,我坐在茶几前;从一起读,到只是我读,外公来听,然后进行肯定或者纠正。那时,我还听不懂几句德语,是听方黎跟我转述的,说外公很喜欢我,因为我每次出门前都会打报告,回来也会打声招呼。知道孩子们去哪了,什么时候会回来,这让他心里很安稳。后来我们去度假的时候,也会到了目的地之后跟家里打电话,跟外公报平安。

    17年的某一天,外公跟我说,他现在走楼梯不方便,想让我帮忙扔一下纸类垃圾。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特别难过,因为外公轻易不会麻烦别人,只要他自己能做的,即便是会很辛苦,也会坚持自己做,现在这句话意味着外公自己真的很难做来了。从那时起,外公也更少的出门了,但他仍然用自己的方式锻炼身体,比如,早上起床的时候,做点简单的保健操,据他说,这是从他脊椎发现问题后一直在做的康复训练,已经几十年了。白天精神好的时候,他还会慢慢地一步一步从卧室走到房子的大门前,然后再回到卧室,就这样每天走30个来回。我不禁想象,等我年老的时候,还能像外公这样坚持锻炼吗?真的很令人尊敬。

    18年,家里人商量之后,请了以止疼为主的临终关怀医疗机构来负责外公最后的阶段,也请了全天候的波兰护工。那段时间对于我来说,也是和外公一起非常宝贵的回忆,以后有机会再跟大家分享。

    外公出生于1934年,经历过纳粹、二战、战后重建、东西德分裂以及统一,在这个历史的大变革里,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德国农民、工人,但他朴素的生活,勤恳的工作,守时守约,让整个家族都以他为荣,以他为榜样。

    一天,帮二姨去墓地浇花的时候,我去外公的墓前待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原来照料这些花儿是为了让我们在平日里有个来到亲人墓前的理由,仿佛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并没有走远,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有一个位置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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