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一只肉球八哥扑腾进我海脑,挥之不去。那是二十年前,一只被拔羽毛的黑鸟。胸、脖颈、背部几近裸露,徒剩绒毛,羽翅兴许硬朗,得以残存。它瑟瑟发抖,目光呆滞,匍匐雨后小石径,瞬间,刹住我飞奔邻居的步伐。
它活着。肉球在颤抖。
我记不清是秋日午后,还是暮春时节,天气明明晴朗,一阵寒雨,浇湿了明媚。
八哥湿漉漉的翅膀耷拉,遮住肉球。天空飘落小雨,雨雾弥漫,分不清泥水石头,可我还是一眼瞧见了它。我把它端在手心,毫不嫌弃。到如今,我定只哀叹一声,转向离去。那时的我,勇敢呢!
它水嫩的肌肤沾满雨水,冰凉凉。我跑回家,翻出母亲的棉线团,扯下长长的绒线,将老太的针线笸箩抖个底朝天,觅两片厚实的布条,一只不知谁穿破的绒袜。弟弟当助手,拿来医用酒精,我用酒精把裸体八哥周身擦个遍,羽翅也没放过。将它身子套上绒袜,布条套住脖颈,松松的缠上绒线。穿毕,捧在手心,靠近煤炭炉烤火,小时候,家里一年四季烧煤炭炉。用热水,做饭,煮猪食,都方便。
八哥缓过神,眼睛薄膜开翕明快了些,弟弟给它喂米饭,我们掰开它小嘴,塞进饭粒,它无动于衷。
不吃,就死定了!我担心的想。给它建个窝吧,弟弟建议。说不定明天好了呢,等它好了,给它喂食,还可以教它说话。他说,果子哥养过八哥,会说你好哩!这我没见着,弟弟对小猫小狗小鸟都格外关注,兴许是真的。
傍晚,天气越来越冷。爸妈回家了,我们得瞒着他们。思来想去,找到了屋后树木堆,每隔几年,村里会分阔叶林的树木,家家有份,建房子,卖给外地人,都有。我们家的树还没卖,堆放在屋后一株粗大的泡桐树旁,泡桐树叶带绒毛,让人感觉温暖。树堆隔开的地方雨水流不进去,很干燥,我们捡泡桐叶子擦干净,铺满。弟弟跑回家,躲着老太捐了件破旧小棉袄给八哥做被子。八哥可以安心住一宿了。
晚饭时间,我们嘴里扒饭,心惦记屋后的八哥,“姐,你说八哥会不会死啊?”弟弟问我。
老太听到死,拿筷子轻磕桌子,“小家伙,吃不言睡不语,不能乱说话!”
我们忙低头吃饭。
气温骤变,晚饭后,爸妈不允许我们再跑出去,督促早些睡觉,爸爸锁上大门,妈妈帮我和弟弟泡热水脚,看会儿电视,我们就跟老太一起回房了。
弟弟睡老太那头,“老太,我和姐救了只八哥,它快要死了。”老太寻问半天才弄明白咋回事,我接过话茬:“哪个讨厌鬼把它毛都拔了呢。”我可怜道。
“造孽,阿弥佗佛!”她老人家叹息。“鸟没毛会死的。”
“不会的,我们给它穿衣服了。”弟弟立马兴奋道。
“好了,睡觉!”老太欠身拉熄灯泡,替我和弟弟掖了掖被窝,不一会儿我们就睡熟了。
第二天,忙着起早上学,把八哥忘了。
等我们放学,去屋后看它,惨景不忍直视。八哥身子僵硬,早没了气息,身上爬满了蚂蚁,处所成了蚁窝。
被救的鸟,死了。我们把老爸的医用药盒做成八哥的棺椁,粘上白胶带,埋在屋檐下。哪家好吃的狗闻出味道,扒出来衔嘴里跑掉了。
为此,我们伤心不已!
“亮亮,你见过八哥没?”放学回家,屋住小石径旁边的亮亮,弟弟问他。他跟弟弟同年级,比我小三届,我三年级了,他们一年级。
亮亮用袖子呼啦擦下鼻涕,“没有啊。”他满脸疑惑。
“那你知不知道有谁抓过鸟啊?”弟弟提醒他,“八哥,知道不,果子哥养了会说话的那种鸟。”
“不知道。”亮亮翻起眼白,一脸无辜。
“算了,他不知道。我们回去吧。”我叫上弟弟。
这事过去不久,我差点忘了。
一天,吃午饭,弟弟神秘兮兮的告诉我,“姐,我知道是谁抓的八哥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愕。
“我听海涛跟果子哥说他抓了只八哥,飞走了。”
弟弟真聪明啊!这只八哥很可能是他飞走的那只。
我逮机会,问清楚情况。
终于正大光明以大队长的身份,去二年级督查午休。趁海涛午睡不老实,我叫海涛出来,“海涛,问你个事,八哥可以学人说话吗?”
“是呀,我以为你要我罚站呢!”他瘪瘪嘴巴,白了我一眼。
“我捉过一只!”这小子一得意,露出了马脚。
“真的呀!”我顿作崇拜状,“我也听说你抓了只八哥,在哪里?”我继续。
“飞了。”
“怎么飞了呢?在哪里抓到的?”
“我在路上捡的,被人打晕了,飞不高,我一下就捉回来了。”
“它毛拔了没?”我又问。
“我又不吃它,拔毛干嘛?”海涛奇怪的看我。
“哦,我看见一只被拔毛的八哥呢,死了。”我说。
“哟,说不定就那只呢,谁叫它飞,死了吧。”他有点幸灾乐祸。
“你睡午觉去吧,再说话出来罚站!”我小老师似的厉声呵他。
海涛转身离去,嘟嚷“班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
八哥的遭遇有了线索,被海涛抓之前,轻微受伤,但没被拔毛,也没濒临死亡。海涛骗不了人,他做坏事不藏着掖着。
这事还需调查。
事情很有趣,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星期天,老太跟一帮老人玩摸字牌,邻居家老房子屋梁上有燕子窝,一老太俩孙子也在,他们兄弟俩四五岁样子,见梁上有鸟窝,非要爬楼梯上去。
邻居老太在一旁急得跺脚,“小祖宗哦,前几天拔鸟毛,这次想送鸟命啊?”那老太慌忙扯下俩兄弟,牌玩不成了。
我一听,立马问:“老太,他们是不是抓鸟玩啊!”
“两个臭小子,前些天,不知从哪捡只死鸟,兄弟两个你一下我一下拔毛,真大胆啊,吓得我赶紧扔了出去。”
真相大白!八哥原是被这俩小坏蛋给拔了毛,两眼昏花的奶奶以为是只死鸟。丢了出来。
多年后,我突然忆起那个变天的午后,淅沥的雨,快要死的八哥,我和弟弟小心呵护却不科学的救助。
遥远的记忆!
后来,听弟弟说,小学没毕业的海涛醉酒驾驶摩托车,发生车祸,后座堂弟当场死亡。他被送往重症监护室待半个月,腰部严重受损,出医院坐牢去了,他爱人在他车祸发生两年前癌症去世。雪上加霜!两个孩子跟着伤心欲绝的爷爷奶奶。海涛的父母,我记忆里非常年轻漂亮,这么些年,听说早已白发苍苍。
拔鸟毛的俩兄弟,十多岁时,父母吵架,母亲一怒喝农药身亡,继而,后妈一个接一个,他们一直跟年迈的爷爷奶奶过活。
我远离他们二十多年了,没见过那两兄弟,没见过待在牢房里的海涛。想起往事,不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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