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槌拍图
1。
有个姑娘，觉得跟丈夫没有爱情了（或者说打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还遭受家暴，她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感到无法忍受，但是她穷，没有钱，她无法从目前的生活中逃开。一个偶然的机会，邻居给了她逃离的经费。于是，她兴冲冲地登上长途大巴，向旧生活告别。
可是，车刚开，她就后悔了。陌生的城市前途未卜，也许有无数的坏人和厄运等着她，现在的一切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他也是爱她的，只是方法欠妥。她对他也有着深深的眷恋。在通往新生活的路上她哭得稀里哗啦。她坚决地下了车，哭泣着打电话让丈夫来接自己。
这就是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讲述的第一个故事。她凭借此书摘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
故事里的这个姑娘名叫卡拉。你很可能不喜欢她，因为她并不合乎我们既有的价值观，比如她不勇敢，她软弱，她依赖性强，她无力打破现状。可是先别忙，这个你不喜欢的人，可能就是你自己，或者是你的一部分。
2。
当我们真的需要离开一种习惯了的生活或者模式时，可能会给自己找出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不要那么做。我们打破既有秩序的勇气其实是极其有限的。
《逃离》是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里面共收录了她的8篇小说，有的是单独的故事，有的故事是彼此有关联的，比如《机缘》《匆匆》《沉寂》三篇是同一个女主人公。
她的小说，以深入描写小地方的小女子生活为主，写她们的成长、快乐与苦恼。门罗最初住在加拿大东部，后来去到加拿大西部，在温哥华住了些年头，因为婚姻关系，后来又回到东部多伦多居住。因为我曾经去过温哥华两次，又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她笔下出现的温哥华地名颇为熟悉，又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里面。
我有个朋友，一直对工作很是厌倦，想逃离北上广，到云南到大理租个房子，过一种远离都市生活的日子。但是在我看来，她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她是离不开现代物质文明和都市生活的。我告诉她，不要被诗与远方的文章所诱导，把“日子过成诗”是虚无飘缈的幻想，绝大多数人都把日子过成了琐碎，但是琐碎里面也有快乐。我把《逃离》的第一个故事推荐给她，请她读一读。
但实际上，我从来不认为小说，或者说文学作品，是可以指导人的生活的。诚如王尔德所言：一切艺术都是无用之物。只有鸡汤及其作者们才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可以指导别人的人生。
3。
艺术作品的功能从来都是获得美和美感，而不是指导人们去完成一件具体事。当一个读者发私信给我的一位专写职场情感小说的朋友，问她自己是否该离婚，这就让人啼笑皆非了。
但实际上怀揣上述目的来读文学作品的人是很多的，如果一个人评价一篇小说经常是“赞，正能量”，如果一个读者在小说下面留言，说“我不喜欢女主”，这多半说明她读小说的目的有些问题。她是带着模仿女主人公生活的目的来的，但是文学世界里的女主很可能跟她的价值观完全不同（人毕竟只想看到她愿意看到的东西），当这个愿望落空之后，她会觉得失望。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确实不适合读小说，而适合读鸡汤，那里满满的都是正能量。
文学作品的目的显然是尽可能多地展示不同的人与生活状态，裸露不同的灵魂与人生际遇，而不是仅仅描述“政治上正确”。按后一种标准，则毛姆的名著《月亮与六便士》就该焚毁，因为里面的主人公为了自己的理想，抛妻弃子，一个人跑到远离人烟之处当了一名画家，还与多名女子有染，甚至无耻地占有了朋友的妻子并导致其死亡。这种道德低下、严重诱导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人与生活态度怎么能够倡导呢？所幸，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到这一步。所以，《月亮与六便士》仍然是好小说。
《逃离》的第五篇《激情》里的女主，恐怕也是典型的“政治上不正确”，她在与弟弟不愠不火的交往中订婚后，却与哥哥一见倾心，两个人开车出去度过了一个激情的夜晚。这样的女人，往往会被不解风情、不知文艺为何物的鸡汤读者们骂作“不要脸”。爱读鸡汤的人都有做圣母婊的潜质。
4。
门罗的小说，没有什么金句和华丽的词汇，但可读性很强，不是那种让你透不过来气的节奏感，是一种慢慢握紧你的感觉，她悄悄编织一张网，通过每一个文字的叠加把你诱入其中，最后动弹不得，不得不叹服她结构文字的能力。
比如《逃离》一书中的第七篇《播弄》，这里用一个中国作者也常用的梗：双胞胎。女主爱上了一个移民男子，但在一年后他们在约定的时间相见时，阴错阳差见到的却是男子的有精神病的弟弟，他冷酷地拒绝了她的渴望。她的爱一下子跌入深渊。
在之后文字形成的意念世界里，你时刻能感觉到一个巨大黑洞的存在，它就立在那里，把女主之后几年的人生完全吸附进去，没有了任何动人的色彩。女主的人生就这样被生活中的一个偶然给“播弄”了。这篇小说的美学体验，也正是从那个巨大黑洞的建立放到最大的。
当然，从鸡汤的角度看，“播弄”的女主也不是“好”女人，她在失恋后跟很多自己的客户发生了性关系，有的纯粹就是为了满足身体需求。在鸡汤的世界里，没有婚约的性爱都是可耻的。他／她们举得最高的，就是张艺谋影片《山楂树》所宣扬的最纯洁的爱情，因为男主女主没有睡过。这说明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爱天生就是不洁的。
还好，在鸡汤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文学艺术的世界。所幸，它还没有被前一世界完全排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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