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晴。细雨洗掉了草上的灰尘,却洗不掉郑书秋的寂寞。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寂寞如同身体里的血液,与生俱来,不可断绝。
自与那放羊老汉一战,郑书秋已经两年没用过剑了。他学着那老汉,在呼伦贝尔买了一群羊,每天只放羊。他也想学吹箫,可自醒事以来,他只会练剑,实在学不会任何一门乐器。
直到这天,一个背着剑的华衣少年骑马而来。
衣裳是杭州的绸缎,马是西域的名马,就连他背后的剑,也镶嵌着几块宝石。
他就在郑书秋面前下马,就死死盯着郑书秋。郑书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直呆呆看着他的羊。
良久之后,年轻人才开口道:“你是郑书秋?”
“是。”他说。
“我叫谢逢春。”
他姓谢!
四年前,郑书秋孤身闯进神剑山庄杀了一百多人,只为了能找到一个可以与他一战的对手,可他没找到。这年轻人姓谢,而且背着剑,八成是神剑山庄的。
“来杀我?”郑书秋轻描淡写地问。
“不是现在。”谢逢春回答。
“那是几时?”
谢逢春轻声苦笑,然后坐在了草地上。那高贵的绸缎直接坐在了刚下过雨的草地上。
“我必须杀你,虽然对杀人没兴趣。”谢逢春说。
郑书秋说:“你当然得杀我。如果不杀我,你和闯进神剑山庄杀了一百多人的我有什么区别?”
“这是个好地方。”谢逢春突然说。
“可这里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里。”
“你却可以属于这里,这里也可以属于你,只是你自己没打算属于这里或者让这里属于你。”
“人各有志。”
他也是个寂寞的人!
谢逢春根本就不想出生在神剑山庄!他想和以前的郑书秋一样,只追求剑,可他却背负了太多!神剑山庄自谢晓峰后再无神剑,直到谢逢春出现。
他背负着神剑山庄的荣誉,所以他必须杀了郑书秋。这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雪耻。然后他必须在江湖上做出一些事情,让神剑山庄四个字再次辉煌。
他不想做这些,他只想练剑。但他又不得不做这些。
郑书秋突然问:“什么时候杀我?”
“等个好时机吧,现在杀了你,没人看见。”
“你能杀了我?”郑书秋几乎要问出这句话,但终究还是沉默了。
这年轻人真的能杀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神剑山庄肯定不会派他出来,他们怕他死,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百年来唯一的希望,这也是四年前郑书秋杀了神剑山庄一百多人他却没有出现的原因。
而且郑书秋已经两年没练过剑了。他甚至把他那已经有锈迹的剑给了一个妓女抵嫖资。
“找个好时间、好地方,杀了我吧。”郑书秋最后说出这句话。
“你很想死?”谢逢春问。
“是……不,与其说是想死,不如说是活腻了。”
他确实活腻了。他曾经追求剑,可与放羊老汉一战后,他便明白就算练一辈子也比不过那老汉,于是他没了追求,所有的事情对他都毫无意义。
谢逢春点头说:“好,去京城。十天应该够了,这匹马……”
“不用,我能找到好马。”
郑书秋卖了他所有的羊,用这笔钱买了一匹好马。他实在太想死了,所以他想尽快去京城。
其实去京城五天就足够了,谢逢春留了这么长时间一来是让郑书秋准备,二来他也要让神剑山庄召集各路英雄,见证神剑山庄重新崛起的第一步。
郑书秋虽然一心求死,却绝不会任由谢逢春杀他。他必须拿上他的剑,这是对谢逢春的尊重,也是对他这一生的交代。
于是他骑马去找他的那把剑。
昏暗的胭脂巷里,郑书秋没有找到当时那个妓女,只看到门前的花又一次开了,只不过这次开了几朵又有谁知道?如果郑书秋住这儿,他肯定知道。
“一年前兰心用一把锈了的剑杀了两个人,前几天又自刎在桃花店。”一个站街的妓女告诉他。
他才知道她叫兰心。
“杀了两个什么人?”他问。
他实在好奇,这样和他一样寂寞的女人为什么会杀人?她又没有追求剑。
“一个农夫,一个客栈掌柜。”
“为什么?”
“不知道?”
“杀了人她一年没被抓?”
“听说官差见了那把剑就不敢动她了。”
郑书秋愣了一会儿,随即问:“那把剑呢?”
他不再好奇。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将死的剑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和他有关系?
“剑?应该是在为她收尸的人那里。”
“谁?”
“花娘娘。住在城外。”
“你们这儿一般多少钱?一夜?”
“三钱。”
郑书秋道了谢,留给这妓女一些钱,然后去找花娘娘。
花娘娘住在城外的一处大宅,更夸张的是,她竟然娶了两个男人伺候她。
“那把剑在你这儿?”郑书秋直接问。
花娘娘皱眉道:“剑在,你是谁?”
“不重要,剑是我的,我来赎,这是四钱,多的一钱是利息。”
郑书秋不会白白拿回他的剑,更不会多给一分钱赎他的剑。这是对兰心的尊重。
“好!”
花娘娘倒是爽快,拿出剑,收了钱。她不缺这四钱,但却必须收。
本来郑书秋应该走的,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兰心为什么杀人?”
花娘娘说:“她跟我说过的,第一个人是农夫,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却因兰心姐姐穿着透明的纱衣便骂她伤风败俗。”
“第二个呢?是个客栈老板?”
“是,兰心姐姐带了两个被她灌醉的男人在那客栈住了一夜,出来时老板骂她伤风败俗。”
“你觉得这两个人该不该杀?”郑书秋问。
“该。”花娘娘说。
“那全天下的男人九成九都该死。”
“是。但你绝不是这九成九里的,你不该死。”
“哦?”郑书秋竟然笑了。
“你是最不该死的男人。兰心姐说是你让她活了一回,而她也让我活了一回,所以你不该死,全天下男人女人都死了也不该你死。”
“可我却自己活腻了。”郑书秋又笑了,苦笑。
花娘娘呆呆地望着天,半晌才开口说:“兰心姐应该也是活腻了吧。”
“应该吧。”
说完,郑书秋转头往外走去。
突然,花娘娘说:“你真的用心活过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郑书秋突然感觉心脏停了,随后就是胃部的痉挛。他想吐,他真的想吐!
人最难受的时候不是想哭,而是想吐!
“你真的用心活过吗?”
这句话扔在他的脑海萦绕。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只追求剑,寂寞地追求着剑。如今他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值得追求的东西!像兰心这么可爱的人,他竟觉得和他没关系!可正是他的一把剑和几句话让这个可爱的人真真正正地可爱了起来!而这个真真正正可爱的人,又让花娘娘真真正正可爱了起来!
这世间除了剑,竟还有其他美好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院里的花也很可爱,树上的鸟也很可爱,甚至连花娘娘坐着的、没有生命的石凳也很可爱!
可爱的意思是——令人喜爱的、讨人喜欢的、深受热爱的。所以他忽然间爱上了一切!
现在他不想死了,实在太不想死了!
可他还是走了。
如果想活着,那就只能战胜谢逢春。
可这几乎没有可能。
几天后,京城。
来的人有刘嵩的儿子,有楚雨花的徒弟此类与郑书秋有仇的;也有一些名门专为见证传奇陨落,新的传奇升起的;最多的还是一些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纯粹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谢逢春一身劲装干净利落,手里的剑明得发亮,剑柄上的宝石也在隐隐闪着光。
而郑书秋的剑还是锈的。和他那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搭配。
“就拿这把剑?”谢逢春问。
“无所谓的。”郑书秋答。
“来。”
“来。”
谢逢春一剑刺来,众人惊呼!
这一剑简直太快了!传说中的飞剑客阿飞可能也不过如此。
随后惊呼戛然而止,所有人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一剑竟然被郑书秋挡下了,稳稳地挡下了!
这是众人看见的,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谢逢春不止刺了一剑,而是四剑!就在这一瞬间,谢逢春接连变招,先刺后劈,再挑,然后再转为刺。
而郑书秋竟然连脚都不曾移动分毫,将这四剑全部挡下。
谢逢春愣住了。他的剑法只有这么一招!这一招,足以打败整个武林,却被郑书秋轻描淡写挡下!
当年的阿飞、傅红雪也都只有一招,却已无人能敌。而在谢逢春看来,他的这一招比传说中的这两位更致命,已经足以冠绝古今,却被郑书秋这样挡下!
终于,谢逢春喘着粗气道:“出手!”
郑书秋点头。
然后他双手握剑,大喊一声将剑插在地上。
谢逢春倒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倒,明明郑书秋的剑没有碰到他!这是……剑气?不可能!剑气他也有,所以他明白剑气绝不是这样的。
他倒在地上,重重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刚才喊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一出手就不由得想喊。”郑书秋说。
郑书秋明白了那放羊老汉为什么一出手就要喊了,因为他也达到了放羊老汉的境界。
只不过放羊老汉专精的是速度,和谢逢春以及很多剑客一样。
郑书秋却不一样,他剑里全是厚重。谢逢春倒下,正是被这份厚重压倒的!
“再练两年吧。”郑书秋认真地说,“这句话是我给你说的,两年前一个老汉也这么跟我说过。”
“我明白。”谢逢春说,“再会。”
说罢他就走了,任由神剑山庄的长老呼喊,他也不曾回头。
郑书秋知道,谢逢春也要快成为高手了!因为剑法到了一定境界后,便再也难以提升,以前的郑书秋就是如此,现在的谢逢春也是如此。
如果还要再进一步,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心。
郑书秋正是前两天听了花娘娘的一句话突然爱上这个世界,所以他才顿悟了。他不再追求招式、速度,而是在他的剑法里注入了博爱的厚重。
所以最后他只是把剑插在地上就震倒了谢逢春——这是爱的力量,谢逢春柔弱且寂寞的心根本无法抵挡。
而两年前的放羊老汉也是一样,他一定是悟到了其他的真理,使他的剑法脱离了剑法本身,只专注于速度,才能快到那种程度。这种专注使得他们在出手时都不由得想喊一声什么。
老汉喊的是“哈撒给”,而郑书秋喊的是“德玛西亚”!
郑书秋仍然寂寞,却再也不觉得活腻了,他有了新的追求,那就是让他爱着的这个世界变得更可爱。他要惩治所有让这个世界丑陋的邪恶。
若干年后江湖上流传起了他的一句名言:正义要么靠法律,要么靠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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