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

现在市区的这一段河道，已经不通航，不允许有机船通行，过境来往船只外面绕道。

这是为了环保。柴油机有污染。

能见到的就是这种电动驱动的垃圾清理船。用于捕捞河道水面上的垃圾。

我现在只要跑到小区后面的河边，无论清晨与傍晚，或者白天的其它时间，总是能轻易地看见河道里的垃圾清理船来来回回地穿梭

这对于自小就爱看船的我，也算是一种幸福。

江南水乡的人，对于船，是有情结的。

江南的船与河道，就好比是火车和铁轨；汽车和公路，那里面一样代表着远方和诗意，代表着外面世界的希望和自由飞翔。

曾经太多的青年才俊，商贾旅客，怀揣希望，从一个个家门口的埠头，踏上船只，通过一条条河流，走向外面的大世界。

然后，或是荣归故里，或是落魄而回。

老一辈的水乡人，依旧把出远门，叫作“出码头”，或者是“游码头”。可见，水路在水乡生活里的深刻印记。

我小时候，实在没有玩耍的内容，便和伙伴趴在桥上，看桥下来往船只，偶而见得外面大航道进来的帆船，过桥时，要放倒竖立的白帆，也是莫名的希奇和兴奋。

有时，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旁边水道里有大的拖轮拖着长长的十几艘船经过，大家呼喊一声，拼了命地追赶上去，跑到前面的桥上，一溜趴在栏杆上，就等着船从桥下经过时吐口水，看谁的口水能正好吐在船上人的身上。

女儿小时也是莫名地，自带天然的爱看过往船只。所以经常带她去航道河边玩。

她看见船队过来，疯狂地大喊：“大船船，快过来……”

即便是下雨天，也要去看。我时常开了车，带她去桥上，风大有毛毛雨，就把我的衣服裹住她脑袋身子。任她一个人在那里发疯、自嗨，大叫。

看着她开心，我心境也安详。

“天下第一苦，摇船、打铁、磨豆腐”。

杭嘉湖流域，水网纵横，湖荡连连，船织如梭，水桥陌阡。但凡有人家住的地方，船都可以摇得到。人家、村镇，都是面水临河，图个交通方便。

船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但是要说坐船，印象里机会也还不是很多。毕竟我小时候，已经有公路从我家旁边过，出行，多半是以汽车为主了。

我父亲年轻时，还是人民公社大集体，在村里，也属于会摇船的能手之一。生产队里有运输农用活计需要，村里唤上几个青壮劳力，临时用船作短途运输，俗称“摇短拨”，我父亲是头挑。

而，真正长期吃住船上，跑运输这样的行当，一般都不是海宁本地人（以渔业为生计的水产大队除外，水产大队的社员，以前是不上岸的，以船为家。）。

那种曾经以船为家的人群，现在也已经早就上了岸。我刚工作那年，也还认识了几个在本地卖小商品的苏北人，那时，依旧居住在船上，只是船已经停泊在城市中央一段水巷里，不再行走。早些年生意做得很好，成了本地新贵。

旧时，在水乡从事船上运输业务这一行当的，有两类人，一是钱塘江南岸的绍兴人，一是长江以北的苏北人。

以前，常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象个“船上人”，或者说象个“绍兴人”、“江北人”，那是有三分贬意的。

八十年代开始，承包到户，农村人有了钱后，开始兴建房屋。我父亲曾经买过一水泥驳船，和我一姑父俩人做过船上运输生意，主要是给本地农村人家运输砖瓦石料等生意。

也是本地的砖瓦厂，石料厂。一般不出远门，一两天来回。后来俩人分开，我父亲又换了一大概有二十来吨的机船。

不过，我母亲却不怎么支持，因为在本地水路上行走，做这一生意的有好多是绍兴来的船，我们俗称“绍兴快船”，他们都是一家在船上，或者弟兄几人，人多势众，民风较之杭嘉湖水乡本地人要彪悍得多。故不久父亲就离开了这行当，承包鱼塘养起了鱼。

小时候，父亲总会给我讲一些船上的趣事。譬如帮生产队去上海等地的大地方运输农用物资回来，就会给我讲一些大运河里的船是如何的多，黄浦江里的浪有多大、大轮船有几层楼那么高，他们的小船是如何的行走艰险……

我总是不胜向往和憧憬。

父亲做船上生意的那会，我总想跟着一起去，可是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有过几次，从我家前面的河里坐父亲的船出发，到了几里地外的船闸口上岸回家。

在这短短的一程水路上，我很兴奋，总是提了那支长长的竹篙反在身后，笔挺地立在船头，那架势不亚于赵子龙屹立长阪坡。

遇见水路转弯处，学父亲大声吆喝：推梢，扳梢……

但，儿时接触最多的一种，便是称“捻湖泥船”的小木船。顾名思义，那个船，是用来捻湖泥的（捞起湖水底的淤泥），湖泥是用来作为庄稼的底肥料。所以，当年的河道池塘湖泊，水质真是上佳，可以饮用的。

这个捻糊泥的小木船，长约两三米，中间开阔的地方，阔有近一米，两头尖尖，最多是四五十公分吧。这个小木船是我们夏天游泳时，玩耍的好道具，因为轻巧，总是被我们在水里翻来覆去，爬上爬下。

水乡之地，其实船的品种很多，林林种种，据说不下十几二十种，我并不能一一说全，好多也是我没有见识过的，就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徐志摩在《眉轩琐语》里有一段水乡买舟的事：

“清明日早回硖石……十时与曼坐小船下乡去沈家浜扫墓，采桃枝，摘熏花菜，与乡下姑子捡杂谈话。阳光满地，和风满裾，至足乐也。”

诗人坐的小船，是一种称为“丝网船”的小渔舟。旧时，是水乡常见的交通工具，就象北方的驴马，现在的“的士”。所不同的，渔舟不仅油光澄亮，而且富有船菜诗酒的雅致，由此形成嘉属各地很闻名的一宗饮食文化。

通往海宁长水塘的“丝网船”尤其整洁，平日停泊在硖石北关桥下，船妇渔姑就盘膝坐于船头，修织渔网。男子则终日泡在附近茶馆品茗闲聊，同时也放一二竹篮鲜鱼活虾在茶肆口兜卖。

这样的“丝网船”，最发利市的不在捕捞渔利，而是待客包租，平日是为雇主接送去附近小镇。乘坐的多数是商人贵客或者名医的有钱人。一到四时八节，生意好时，捕渔反倒成为副业。这有点象现代早些时候，刚出道时的出租小汽车了。

丰子恺在《辞缘缘堂》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倘有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

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

行李不必用力捆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榼……往船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二也。

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的。三也。

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

这种富有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

然客船并非专走长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决不是夸张的。”

世事变迁，这样的丝网船跑客运，我小时候也已经不多见，即便有，也依旧回复了捕渔为业的老行当上来。即便还有船运客运，那也是用机器代替人力的轮船。

学生时代，倒是有一过一次比较长距离的坐船农历。我从嘉兴港坐船去乌镇那边的同学家，两岸风景如画，船下水声潺潺。只是，一路人来人往，人声喧哗。

从交通便利的角度来看，公路汽车的兴起，船运的衰弱，依旧是一个文明发展的过程，只是水乡少了一种悠悠情致。

而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在夏天，一个人钻进桥下的桥孔里，就这样躺着，凉风从河面上吹来，两岸青青，然后，就等着一条又一条的水泥驳船从我脚下驶过。

尤其是小时候，妈妈把我放在外婆家，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在外婆家旁边的那座桥孔里。时间久了，外婆找不到我时，知道我肯定在那里，只是有一次外婆找到我时，神情有点伤感，不久就把我送回了家。

水乡的每一座桥、每一条河、每一艘船，或许背后都有它或美丽，或伤感，或生动的故事，只是，在江南，多得犹若天上的星星，说也说不过来。

这样的场景，至今记忆深刻。

有点颇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意味。但我彼时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诗句。

我小学二年级课本，有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听老师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老师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书中更有景如画。

大概，我对于旅行的启蒙，就是从“朝辞白帝，彩云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万重山。”这样的词句里建立起来的。

正是恰如与现在“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类似的念想。

一直希望能够坐船，从宜昌出发，逆流到重庆，看三峡美景；然后再折返，一路顺风顺水，感受一下诗句里“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意境。

然后更能品尝一下“才饮长江水，又吃武昌鱼“的滋味。

但，至今都未能实现这个愿望。

年轻的时候，时间与金钱不能同时满足。后来有了这个条件，因为三峡大坝，少了兴意。最近几年，倒是又起了这个念想，但又觉得一人连个喝酒的对子都没有，未免了无趣味了点。

前些年，徒步山水画廊富春江，回来时，从深渡坐船到杭州千岛湖。好象记得需要六个半多小时。在船上过中饭时间。除了快餐，也提供简单的点餐。是船老大与船员自己动手。

我饶有兴致地点了几个菜，荤菜肯定是鱼，另外一些简单的蔬菜和鸡蛋类。就在船头的一个方桌上，旁边是声音很嘈杂的柴油机轰鸣声。

但我几瓶啤酒下去，满眼一路青山相看两不厌，满耳船下流水潺潺两相依。

可以忘我到忽略轰鸣的柴油机巨响与震动。此生第一回，正是兴趣盎然。

我后来听到一首歌——《船歌》，赵鹏翻唱的。喜欢歌曲里歌词的几句歌词，尤其是开始一段悠扬的笛子声，然后是赵鹏磁性的声音。

但，那已经是长大成年后有了无尽的心思的年纪了。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2023/01/17 晴

富春江 富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