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女儿不肯写作业，在玩了两个小时iPad之后。
苦口婆心道理说尽嘴皮子磨破，从愤怒到失望到挣扎再到绝望，在心里往复轮回了不知道多少次，连火都发不出，只觉得难过。
我终于决定今天不管了，不管她语文错题需要订正，不管她不会做的数学题目需要讲解，不管她英语默写对不对，本来打算见缝插针给她做的周末替她整理好但没来得及做的错题集，也不打算管她做不做了，做完作业练琴也不管了。
我自问足够尽责，女儿三年级了，除了生病或实在有事，我从来没有躲过懒，没有一天不是撇下旁事留出最充裕的时间尽心尽力辅导她功课，替她记下薄弱环节，费尽心思时不时替她查缺补漏。古筝课、二胡课陪课、陪学、陪练，不只是花费时间，还实打实花费精力和心思，陪她练曲练到我自己能弹自己能把谱子背下来，从一个乐盲变得识得音律。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辛苦，因为我知道女儿其实更辛苦。
我自己小时候是被放养的，离家也早，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这样的关照，当时平平常常度过，但长大后回想，忍不住会觉得，如果当时被“关照”，我或许会比现在要好，至少会要成长得更轻松一些。
我们多付出一点努力，孩子们就可以轻松一点，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们努力的方式不一样。
我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想让女儿走得平顺一些，轻松一些，不计付出，不问回报。就像一个固执的暗恋者，被执念牵引着，我喜欢你跟你无关，无论你有没有回应，我的喜欢不会减少一分一毫，无论你怎么对待我，我对你一如既往。
但是今天，这种执念忽然溃散了。因为女儿肆无忌惮的任性刺痛了我，让我足够难受，来走出自我感动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无关乎没有我的勤恳有没有人补位，也无关乎女儿会不会完成功课。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如果一段亲密关系中，双方总是不对等的，那么这段亲密关系终将会变得不再亲密。一方总是付出和退让，一方则有恃无恐理所当然，双方的感情相背而行，结果只会越走越远。
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其实和男女间的亲密关系并无二致。
好的亲密关系让彼此成长，成为更好的自己。在亲子间的亲密关系中，孩子的美好品质：乐观、勤劳、善良、宽容、真诚、勇敢、坚强、负责、自律……都是从成长中获得的，不是他听到或读到什么道理就拥有了，也不是被强硬灌输进脑袋里的，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内心，他才能真正拥有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苦劝或是打骂对孩子没有用，没有触达他的内心，他无法体会。
我告诉女儿她的任性和不负责任让我伤心难受，哪怕用流泪或吼骂的方式，她也无法体会。因为我总会努力调整好自己，像往常一样，想方设法，争分夺秒，让她玩乐后剩下的有限的学习时间尽可能产出最多的效用，以留出尽可能多的时间让她睡觉休息。
我用语言告诉她我很难过，但用行动告诉她我没关系，我用语言告诉她任性需要控制否则要付代价，却用行动告诉她，任性吧没关系有我兜底。我不自觉的用功利心和绝对理性对待和放纵女儿。
我明白贪玩是小孩子的天性，我记得很清楚我自己小时候也经常不愿意写作业，而且我也确实经常不写作业，因为没有人一天到晚“关照”我写。我已经记不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改变了的，或许是某次任性后的窘境改变了我，或许是某次努力后的小小收获改变了我，或许是某个有趣的知识无意中吸引了我去探索，或许是谁的呵斥点醒了我，或许是那个总和我作对上课总点我回答问题的小学老师改变了我，我也说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写作业的。我无法把我的经验应用到女儿身上，让她像我一样改变。
即便我找到某些确定的让我改变的里程碑事件，我也无法把那样的触动安在女儿身上。
高中时候班里有个叫娜的学霸，之前在直升班，因为高考分科所以高三到了我们班，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名，也是年级文科第一名。在我心里她和我们是不同的物种，是生而不凡的那类人。
高考前几个月，本来走读的娜觉得上下学路途耽误学习时间，所以申请了住宿，就住在走廊拐角处的那间宿舍，每次上厕所必然要经过那里。
有一天深夜，我被尿意从睡梦中唤醒，起身上厕所的时候经过娜的房间，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窗，我意外看到，娜的台灯亮着，她手中的笔飞快的在纸上飞舞。
我不确定那时候是几点钟，但我知道，在那样的时刻，天是暗的，整栋楼都是暗的，只有娜的台灯是亮着的。
这一幕在我脑子里匆匆停留，并未影响我那晚的安睡。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开始相信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这么一个从小听到大的道理。
是的，从小听到大，但我从未真正理解和相信。
后来不久，娜因为宿舍严格的熄灯制度又决定搬出了宿舍。记不得宿舍熄灯的时间具体是几点了，十点？十点半？还是十一点？反正从那以后，我不再一熄灯就睡觉了，我会捧着书，走出打着空调的宿舍，到楼梯间去，在楼梯灯的亮光里或看或写，直到困倦。
楼梯间的台阶上其实早就坐满了人，只是我以前不知道。
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幕，在无边黑暗里，萤萤一点暖黄色的亮光里，娜低着头，握着笔，背立得笔直。
在这一幕之前，我也应该是有在努力的，但我的努力是被迫使的盲目的，没有目的和方向。在那一幕之后，我开悟了，我开始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可以做成很多事。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三年如一日坚持辅导女儿的功课，这就是为什么我连五线谱也不认识但可以和女儿一起听两个小时的乐理课然后回来辅导她，我甚至觉得我可以和女儿一起学习到高中仍然可以辅导她，辅导完女儿我还可以继续辅导儿子。
我曾有意在合适的时机绘声绘色把这个惊天的发现告诉给女儿，试图让她像我一样开悟，结果却只是徒劳。她只是在第一次听故事的时候有所动容，以后再听到便觉老套无味，我可以给她讲故事，却不能使她真的有所感悟。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都是故事，只有自己在故事里走一遭才能体悟。
忽然领悟，一直以来对女儿的教育其实都只是在说故事，我用嘴巴告诉她对错，却不愿意给她一丝一毫的机会去试错，去亲身验证错是错。
我可以淡然看着学步的儿子跌倒然后自己爬起来，对待学步时的女儿也是如此，因为我知道并相信这是学会走路的必经阶段，我清楚知道，我不能替他们学会走路。
但其实成长的过程何尝不是一种学走路的过程？学步是身体上的独立，长大是精神上的独立。无论是哪一种独立，我们都要学会放手。
我今天放下了某种执念，女儿的功课我忍住一个字也没有看，即便我和女儿已经言归于好。
静下来回想，女儿的任性和反抗其实是在质问两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自由？
我可以说一百个理由给她听，但都不足以说服她使她满意，我更不能把她打服帖，孩子的情感世界和大人其实是一样的，也许应该像对待恋人那样和孩子相处，彼此磨合，相互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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