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回来,没过多久,陈可恩就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四肢乏力,不过大脑却异常清晰。不管想什么东西,他的脑袋还是能快速运转起来,丝毫没受病毒的感染。此时,他的鼻子想越过被子,呼吸新鲜的空气,然而被子足足有八厘米高,吸进的氧气有一种因太久没洗被子而发霉的味道。他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杯温水,然而床边放着的却是一杯早已冷却的水,而那被子好几天没清理过,看上去油油的。
这次发高烧比以往都要严重。即使他吃了退烧药,情况也没有得到任何好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神游大地,而他的身体将留在这里,成为蛆虫的养料。他想将杨佳慧叫到跟前来,吩咐她要把“简优派”的理念传承下去。他想将何道语叫过来,跟他说他能理解他的世界,也愿意帮他寻找那个女孩。他想将沈乔燕叫回来,跟她说他是爱她的。然而,他一个都没有通知。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发生了变化,”他想,“但唯独鼻塞、额头发热这种感觉没有变。”
原先陈可恩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他击倒,即使令所有作家闻风丧胆的拒稿信也无法将他彻底击垮,因为最初无法接受的失败会慢慢消失,转化为他想写好第二部小说的动力。但是,病毒却让他变得异常脆弱。他现在连下床给自己倒杯温水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有力气去迎接出版社对他发起的挑战。
此刻他希望有个人能过来照顾他一下,哪怕只是帮他倒杯温水也好。可是,他周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沈乔燕她远在印度,陈可恩不可能因为一场高烧就把她叫回来。杨佳慧她在上班,不好请假。至于何道语,魂都没了,叫过来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床下沾满鼻涕的纸巾,像极了坟地里飘荡的纸钱。床下易拉罐随风滚动的声音,像极了坟地里哀鸣的演奏曲。他仿佛化成一块写好生辰八字的石碑。
“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他想,“我宁愿从悬崖上跳下去,也不愿卧在病床上等死。”
高烧每年都会发生那么一两次。那么,以前他发高烧的时候,都是谁负责照顾他的?从他记事开始,每次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的母亲。而且,即使他被病魔折磨的,脾气变得古怪,母亲总能耐下性子,跟他说把汤喝完,出出汗就没事啦。另外,母亲仿佛总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所以,每次还没等他开口,母亲就会把碗从他的嘴边移开,然后让他安静地躺下。
那时他就特别想弄明白,母亲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然而,每次这个念头升起时,母亲刚好转身把灯关上,他只能等下次再问。可下一次,又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于是,一直没有得到解答。另外,还有一件怪事。即使他处于熟睡的状态,母亲只要轻轻唤起他的名字,他马上就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对于这个问题,他同样疑惑了很久,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随后他翻转身躯,想将书桌上的台灯打开,然而他的手不够长,在前进的路上脚还不小心磕到,痛得他咬着牙齿卷回被子。以前在他生病的时候,母亲都会把他房间里的灯打开。这样一来,即使在深夜中苏醒过来他也不会觉得孤独。可现在,他连爬下去把灯打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将黑暗从他的房间里驱除出去。想到这里,本来还有些倔强的他放弃了挣扎,任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妈......”他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此时,陈可恩无比地希望,母亲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好像只要有母亲在,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将病毒从身体中击退。但现在,他只能任由病毒在他的身体里欢腾。他没有斗志去战胜它们,也没有精力去搭理它们。在痛觉消退以后,他只觉得全身疲惫,想闭上眼睛陷入沉睡。然而,即使他非常疲倦也不能睡。因为一旦睡着了又醒过来,他会陷入一种恐怖的孤独里,那感觉会要了他的命。
“妈,你在哪?”他望着门口他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记得有一次发高烧特别严重,严重到他都已经卧在沙发上,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而且还用手不断敲打自己的脑袋。从外面买菜回来的母亲,看到陈可恩像佛陀那样念经,马上把菜扔在地上,然后转身背起他就往儿童医院跑去。据医生说,如果再晚半个小时,他的小脑可能会烧坏。
之后,他在医院待了足足八天,那如钢笔般的针孔从早上打到晚上,没有停过。以至于他后来彻底怕了医院,再也不敢去医院看病。哪怕这一次体温已经上升到三十九度,他也只是去药店买些治标不治本的药,还是不愿去医院打个退烧针什么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母亲及时把他送到医院,他极有可能像那些痴呆的儿童那样,站在路边用手卷着衣服,傻傻地看着路人说:“陪我一起玩嘛。”他还是挺感谢她的母亲的。要如果没有母亲,他就是个痴呆儿童,哪还有机会活到现在。
“感冒,总让人想起小时候的事。”当黄色的鼻涕流出来时,陈可恩不由地发出这样的感慨。
在他的记忆中,每逢生病,母亲都会来到他的床边。在渗透汗水的枕头和白烛的灯光之间,她会手握书卷,以一种温暖且饱含爱意的语调,念几段隐藏人类智慧结晶的诗句。在母亲的朗读之下,那几段长短不一的诗句,总能散发振奋人心的精神力量,并且减少病魔给他带来的痛苦。多发了几次高烧以后,他就有了想成为一名能够解救百姓痛苦的诗人的念头。不过,却一直没有实现。
等他进入大学以后,才有机会学习诗词格律。当时,为了掌握这门优雅的技能,他可是在图书馆闭关了足足三个月。早上六点起来以后,先做二十个仰卧起坐,然后趁身体热度还没消散,跑到水龙头下冲个提神澡。之后,再去学校的饭堂买一袋早餐,在图书馆门口一边排队,一边啃面包。进图书馆后,整个人会陷入冥想之中,一直学到晚上十点才回寝室。即使他这么拼,也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还没母亲对诗歌理解的深。
母亲常常对他说,唐朝的诗歌经过几百年的敲打,依旧矗立于山峰之巅足以说明一切,我们需要怀着尊敬的态度去反复阅读诗歌,每一次阅读都是对灵魂纯度的提升。除了母亲的谆谆教导以外,还会有一碗姜汤滋润他那疲惫的身体。因为在朗诵诗歌之前,母亲都会在她的厨房里先熬好一碗姜汤,然后一边朗诵,一边喂他喝。那姜汤,虽然只是几粒米、两片姜、一芍盐构成,但对他来说,却是救命的良药。
“要是!要是!”他心想,“现在能来一碗,那该有多好呀。”
一种强烈渴望得到姜汤滋润的感觉这时涌上他的舌尖,相比之下,高烧带来的额头滚烫就显得微不足道了。陈可恩吃过不少大餐,也喝过不少洋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生病的时候想吃的东,居然只是一碗姜汤。以前,生病时母亲总会熬一大碗姜汤,然后趁热要他全部喝下。可他总爱等汤凉了一大半,才肯喝下那么一点点。即使这样,每次生病母亲还是熬那么多,一点也不担心浪费,仿佛只要陈可恩多喝一点就赚的。在陈可恩看来,母亲的关心总是多余的。但此时此刻,陈可恩却希望母亲可以多关心关心他。
但此刻就算他大声呼喊,母亲也不会来到他的身旁。房间里悄然无声,仿佛这里已不属于嘈杂的人世间。苏醒以后的陈可恩试图发出点声音,驱除这种令人觉得厌恶的感觉。然而,当他出声的时候,听到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种模糊不清嘶哑的声音。有那么几秒钟,陈可恩怀疑这就是鬼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听上去不像他的声音。
“我不会病死在这里吧?”在陷入睡眠状态的前一刻,他脑子里想到的是这句话。
那天晚上他觉得周围忽冷忽热,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冰箱里,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微波炉里。这期间,寒风一直在敲打他凉在外边的衣服。他掌心发热,一盖被子就像被汽油点燃了一样,热得不行。可是,一旦把被子踢走,他又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里,要打啰嗦。每当陈可恩睁开眼睛说:“妈妈?”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冷风。他想回家了,他想那碗姜汤了。好像只要回到家中,置身于母亲的怀抱中,病魔就会从他身上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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