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旧作,感谢分享
严格意义上讲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出生在浙江德清一个叫“上市”的小山村,以后每两三年换一个地方生活,会讲N种方言,所以当人家问我你是哪里人的时候,我都要想一想才回答。——但是生命最初的痕迹永远印刻在心里: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龙山乡上市村——我母亲的老家,更多时候也被我当成故乡。尽管那里最后一个亲人也在16年前去世了。
昨天半夜,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小娘姆去世了!什么?!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回去都忙里忙外的做饭招待、家长里短的亲切闲谈的小娘姆?她好象只有60多岁啊?我们上次去的时候她还跟中年人一样劳作,怎么冷不丁的就OVER了?无法控制的,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小娘姆”在我家乡话里指祖母的妯娌,论起亲戚关系,这实在是有点远了,她是我外公的堂弟媳。我外公家人丁单薄,外公是单丁,又只养我母亲一个独女,所以堂的、表的也跟亲的一样人情往来。自我们全家迁到上海后,小娘姆一家就是我们老家最近的亲戚了。自家房子年久失修,无法居住,偶尔回去,都是住他们家。潜意识里,小爷爷小娘姆老两口是我故乡的“标杆”。
跟广大农村劳动妇女一样,小娘姆一生都很辛苦。因为孩子多,还不完的子女债。在农村,一直有这样的恶习,帮儿子结婚成家带孙子的老人的义务,只有孙子长大成人了,老人的任务才算完成。而儿媳妇,基本就是“买”的。小娘姆有两子两女,在乡里条件中等,很有代表性:先花尽积蓄造了房子,再四处举债娶了大儿媳;带大孙子的同时又拼命干活还债;等债还清了再举第二批债娶小儿媳;等第二批债还清,小孙子带大,就分家、交家了(农村里习惯在儿子都成家后分家析产,把房子、田地、产业等都分给儿子们,老人家底交空,不拥有任何财产了。)到此父母的养育重担才卸下,而老人已经筋疲力尽,血汗皆干了。——虽然那时他们真正的年龄都不“老”,才五六十岁。
好在两个儿子不算不孝,赡养问题没有推脱,一家负担一个。因为农村老人除了吃饭,基本没有消费,赡养他们实在太便宜了。相反,老人们还是不断干活,首先是包掉儿子家大部分家务,其次是在篱笆里种点时鲜蔬菜,节省菜钱,再次是农忙时帮茶场或产业大户打零工。因为虽然帮儿子成了家立了业,又带孩子又做家务,但是除了吃饭和大病,儿子媳妇不会给父母钱。老人自己的零花钱要自己去赚。我父母迁到上海后把家里的田地无偿借给小娘姆一家,两个舅舅分了一些后做不了那么多,就留了一些给老人。小爷爷小娘姆简直欣喜若狂,因为这些田地是可以换来钱的。我们老家盛产早园笋,两个老人也跟青壮年一样低头弓腰、奋力挥铲种竹笋,钱确实换了一些。因为再以后我们回去,他们脸上的笑容和手上的殷勤说明了一切。
但是人总是要老的、病的,更何况是从事繁重农业劳动的人。过了60以后,体力渐渐不支,小病小痛也经常犯了。大家都知道,农民没有医保,一般人都是小病拖、中病扛,大病才上医院。人的生命力是很强的,多数时候感冒啊、气管炎啊,腹泻等病在赤脚医生的几颗药丸和几瓶盐水后又好了,所以,子女也习惯了老人偶尔的病痛,认为那都是“老毛病”,过两天自然会好的。孝顺一点的儿子媳妇,会叫爸妈暂停家务,休息几天。
今年,小娘姆流年不利,春节后在卫生所对老人的健康普查中查出有心脏病,因为她自己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没当回事。4月份我弟弟结婚,本来两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老人准备来上海喝喜酒,但是小娘姆却得了阑尾炎,住院开了刀。两个病合一块,老人的迷信思想犯了嘀咕:我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灵了?于是去问“观仙婆”(即巫婆),自然是一堆七七八八的说法。到了夏天,身体越发不好,经常喘不上气,以为是老毛病气管炎犯了,所以赤脚医生照以前的治法挂了水。但是以往三四天就好转的,这回拖了一周多还没好,渐渐的走路也费劲了。儿子问了句,妈要带你去医院么?老人见这一阵农活繁忙,摘梨卖钱是一天也耽误不得的,不忍心麻烦子女,就说没事的,我歇歇就好了。——见老人依然按时给家里做饭,舅舅也就没太在意。
前天早上,舅舅见母亲病还没好,关照妈今天你不要做饭了,我们回来自己做,你好好歇着。晚上一家人吃完后见母亲没有下来,就把饭菜送上楼,在床边看着母亲吃。三言两语的,母亲老泪纵横了:儿子还算有良心,上次看病花了他几千块也没嫌弃。(其实我们老家在全国属于富裕的农村,一般农户年收入十万八万总是有的,几千块钱实在是小意思)现在我又病了,不能帮他们做事,还劳烦他服侍我……也许农民在繁重的劳作中心也被磨硬了,四十多岁的儿子不知怎么安慰六十多岁的母亲,反而觉得泪眼婆娑的母亲陌生而奇怪,于是就匆匆下了楼。过了一会儿,小爷爷从隔壁走过来关照:大热天的你们去给你妈洗洗。农村里有儿女的人家老头一般不伺候老太,所以舅妈无奈的端水上楼。忽然看到婆婆脸色如灰,神色异常,赶紧呼喊丈夫和哥嫂来。这时舅舅们急了,问,妈我们带你去医院好吗?老母亲无力的点了点头。于是儿子媳妇全体出动,急忙叫了有车的邻居,火速送到县医院。
公路修好后,从家到医院只要20分种,跟大城市比也差不多了。但是农民的生命之路并没有因为时间的缩短了而得到延长。在车上,老人已经昏迷,只有急切起伏的胸膛显示生命还存在。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就摇头,心脏病合并肺气肿到呼吸衰竭,已经没救了。两个舅舅商量,要死也得死在家里啊。于是请医生安排120救护车,给母亲戴上氧气罩,挂上盐水,送她回家。
久居城市的人,肯定无法理解,原来在农村,120救护车不是救命的车,而是送死的车。一路开来,听到警报声的乡邻就知道,这个老人快要过世了。于是,纷纷涌向他们家,近亲也急急赶来见长辈最后一面。120把老人送到后,写好死亡证明单,撤去急救设施,走了。生命,在失去外力依托后急遽消失,很快,老人无声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之前就已经开好的死亡证明单上,落下了儿子们久违的眼泪。
来不及悲痛。因为在农村,丧事是复杂的。一位才68岁的老妇人,不算喜丧,但这是最后一次为母亲尽孝了,怎么着也不能太寒酸。于是、哭声、鼓乐齐鸣。亲友看到尽力排场的儿子们,都觉得这个老太命还不错。当人们知道她死后还有数万元遗产,又觉得她儿子命还不错。而远在上海的远房侄孙女我,却为这几万元心痛!老人的心脏病、气管炎都是常见病,不消一万就能治好,而农村的“小娘姆们”,却怜惜钱财不顾性命,硬生生做到死啊!
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停止劳作,真正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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