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时间12月20日下午3点,江歌案在东京地方裁判所当庭宣判,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和恐吓罪判处陈世峰:
有期徒刑20年。
这不是江歌母亲江秋莲想要的结果。
所有人都理解这位母亲的心情,所以,所有人大概都猜得到,这位母亲对这个判决,会是怎样的痛心。
她想要的,是以命抵命。
20年差不多是日本致一人死亡,杀人案的最高刑期了。
后面,无论江歌母亲如何申诉和争取,以命抵命的可能,怕是微乎其微。
知道审判结果后,我很难过地想:
她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2
江歌一岁时,江秋莲就离婚了。
跟重男轻女还家暴的男人分开,既是解脱,也是另一种寄托的开始:
像很多命苦的女人那样,净身出户的她,把精神寄托在女儿江歌身上。
没有正式工作,她四处打零工,起早贪黑卖过布料,扯着嗓子做过导购。
最苦的时候,80块的房租都没有,只能一直拖欠着。
吃苦受累半辈子,为了女儿留学,卖掉自家的房子。
倾其所有,真的是倾其所有。
“掏心掏肺”这种话,别的地方不敢用,这里是真的可以用的。
江歌遇害后,记者采访她,感叹这位想象中脆弱、濒临失控的女人,现实中虽然痛苦到极点,却竟是坚韧到让人肃然起敬。
不过,当记者问她:
那完成这件事以后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微弱如虫吟:
没有以后了。
可敬、可叹的江秋莲,从没为自己活过,也从没打算为自己而活。
3
我们的文化,似乎最热捧这样的母亲。
前些天,新闻报道了住垃圾场的母亲刘金燕。
她每天早上6点起来,到废品厂里做废品分类,过着月入1500元、低保900元的艰难生活。
然后,坚持送养女学钢琴。
钢琴课每周一次,一个月300元(大概钢琴老师打了狠折),学钢琴花费大约八分之一的月收入。
去年六月,为了让孩子吃上“好久都没吃过”的“好吃又有营养”的东西,她在超市里偷一只鸡腿,被人发现,然后媒体开始争先报道。
她的举动,赢来一阵阵赞叹:
我却只想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江歌出事前的江秋莲。
请不要误会,我无权指责一个对亲生女儿倾尽所有的母亲,倾尽所有,那是她的权利。
即使是抱养来的孩子,一个母亲也有倾尽所有的权利,容不得横加指责。
那是她们的生活方式,可不是?
但是,把人生的意义全部投射到,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身上,真的那么值得歌颂和学习吗?
我们的媒体,喜欢这样的调调。
自古以来便是。
死了丈夫自己殉葬,或终身不改嫁,便有一处处贞节牌坊立起来,牌坊下不是埋葬着一个女人活生生的性命,就是埋葬了她数十年的青春。
她们,也是自愿的。
乡村县志和官府记载里,把她们的事迹大加颂赞,树立成高悬的旗帜。
这高悬的旗帜,任由乡里啃噬骨肉,不过是用一个活人的青春和生命,去为虚伪的道德献祭。
几百年过去了,夫为妻纲的时代终成历史,我们却迎来“女为母纲”?
媒体喜欢赞美无私的母爱,因为伟大,光荣,正确。人人生而有母亲,领袖有,贩卒有,你我都有。
所以赞美母爱,是政治正确。
母爱越无边,赞美越无限,越政治正确。
再说一遍,我同意施予母爱是母亲们的权利,这没有问题。
但是,在这样一种越施予,越能获得正向激励的氛围里,并不是每个母亲都能明白,甚至常常是大多数母亲都不会区分:
付出母爱,和维护自我之间的分界。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母亲、父亲、女儿、儿子,才是妻子和丈夫,才是舅妈家的表哥,邻居家的阿姨。
她首先是一个女人,这不应被忽略,也不应被剥夺。
并且,如果她还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追求,这样的女人,比起仅仅为子、为女而活,将意义寄托在家庭方寸之间的女子,难道不更值得我们推崇和赞颂?
4
当年,我读杨绛的《我们仨》,在浓郁得化不开的文字里,读到她对丈夫钱钟书、女儿钱媛的无限怀念。
美是美,却总让人感叹,一代大家,原来也是这般与常人无异吧。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在1998年钱钟书逝世后,杨绛以无比的毅力整理钱钟书留下的手稿和书信。
7万余页题材广泛、数量巨大、内容翔实的纸张,历经多年,大多发黄变脆,模糊毁损,字迹莫辨。
2003年,《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出版,之后,又将夫妻二人全部稿费和版税捐赠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助学奖学金。
现在,我们不称她钱夫人,也不称钱媛妈妈,称她:杨绛先生。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钱媛如此,江歌亦是如此,每一个美好又伤逝的生命,莫不如此。
完成母亲的使命后,还是应在悲恸中,轻轻拂去早已哭尽的泪痕,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余生。
那也是一个女人的余生,更是一个自由人的余生。
而我们的媒体,快收起你们看似廉价的善良,实则噬血的冷酷吧,别再把本来就焦虑、无助的女人们,往非得无私到尽头、贡献到终生的悬崖上去赶。
又是一年底,“催婚”、“逼婚”又将在朋友圈里来回传阅,反复讨论,天下苦这种畸形的文化传统,久矣。
那些吐槽父母干涉生活方式的年轻人,转过头来,面对江歌案,又对母爱无限付出、将人生意义系于女儿的母亲,表现得无比热衷和赞许。
你们可知道,造成你们被催婚、被逼婚窘境的,不正是你们最热爱的没有自我,只有“你死了,妈妈也不想活了”的一个个本来是女人的母亲吗?
但愿我们听到的,不光是无私母爱下,一声声带血控诉,更是每一个女人,其实可以拥有的,仅仅作为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一声声对巨婴们的热切呼唤,没有用眼泪浸泡出的一个个自我陶醉的幻象,中国的女人们,本可以活得更精彩纯粹,更独立大方。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不,女亦刚强,为母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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