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缘

                                                                              1

大奶奶是我奶奶的妈妈，我的奶奶姓曾，但是大奶奶是否姓曾，我从未问起，奶奶每次说起她的妈妈，总是说妈妈的一辈子很辛苦，却不想提起其他更多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大奶奶的时候，具体什么年纪已然忘却，但是那种呆在身边就感觉到的安心，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和风旭日的下午，我跟着爸爸和奶奶来到了大奶奶居住的房间，稍稍昏暗的房间，黄昏斑驳的微光透过陈旧的木质的门窗，似乎还能看到光线中的尘埃，一张古时木质大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床上的红漆局部有些脱落，但是却不影响它本身的优雅精致，床边的小木柜上摆置着陶瓷大杯，床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微缩在被子里。

奶奶跟我说道这个是大奶奶，大奶奶微微的对着我笑着，爬起身来，招呼着让我吃可能她已放置很久的却不舍得吃的灶糖糖饼，一向怕生的不喜欢跟别人多说话的我，却对大奶奶怀着满满的好感，那个下午，我安安静静的在房间呆着，听着他们闲谈，不时的咬着灶糖，往后想想，岁月静好的可能也就如此。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好像没过过久，就传来说大奶奶去世的消息。

后来，奶奶总是会说，那天下午我表现的很好，我觉得这或许是血浓于水，也或许是生而有缘。

2

此后，再也没有人说起大奶奶的事情，好像大家都慢慢的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有次，因为越发感觉到这个社会严重的贫富差距，这让我不由的向老爸吐槽到，人家都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怎么我们家也没富过，老爸当时看到我一脸鄙视的表情，就开始绞尽脑汁的想我们家主上那可怜的光辉事迹。

突然灵光一闪，老爸说：“爷爷的爸爸那可是大地主！”

我翻了一个白眼：“那也超过三代了，好不！”

老爸又想了想，突然说道：“就你见过的那个大奶奶，她老公那可是大土豪！”

我一个激灵，“大奶奶？是奶奶的妈妈的那个？”

“是啊，就是她。”

“那你们怎么从来都没说过？”

老爸轻描淡写的说道：“这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提起的。”

后来，老爸还是说起了那一段已经残缺的故事，只是简单的陈述，却也无法掩盖当时的无可奈何和失之交臂，后人听闻后的悲叹，却唯有那深埋地下的累累白骨才会知道当时的悲伤绝望。

                                                                         3

那是清朝末年的一天，在一个偏远小乡村，一个简陋的木头房内，没有任何医疗设备的辅助下，在众人的期待下，事与愿违的一个女婴就这样悄悄的降生了。

“是女孩”，接生的人说道。

站在屋外焦急等待的男人，表情瞬间暗淡了，他从接生婆处抱过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是一个贫穷和战乱的年代，夫妻俩都渴望这是一个男孩，一个男孩能承担起家里的沉重的负担，而一个女孩在只会增加一个吃饭的嘴巴。是留下来还是送人？具体的过程我们已不得而知，结果是那个孩子最终作为家中的一员好好的长大了。

在女孩之后，他们如愿以偿的迎来了他们想要的孩子，女孩知道作为长女，她必须要照顾她的弟弟妹妹，她知道父母的偏见，她希望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

女孩早早的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农活和手工活来补贴家用。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女孩也变成了少女，只是依旧跟孩童一般瘦小的脸庞，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五官没有过分的突出，但搭配在一块却异常的令人舒适，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总是会成为平淡中的点睛之笔。

少女的长大也等到了她最终的归宿，在她花一样的青春和年纪，在媒妁之言和简单的聘礼之下，少女就这样在懵懵懂懂之中就嫁给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婚后的生活平静似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歇。

两人之间不经意的一瞥也会明白对方的所想，家里的琐事都变得不再那么的繁琐，慢慢的少女也习惯了青年的存在，不再是一开始的拘束不安，而变成一种依恋，他幸福她便幸福，即使每天粗茶淡饭，内心确也甘之如饴。

那是那个时代的爱情，朴素缓慢但却是一生的挚爱。

4

时光就这样慢悠悠的过去了，一年后，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少女也由此成为了一个母亲。

他们很爱这个孩子，孩子的到来，也为他们建立了更深入的纽带。

愿执子之手，望白头偕老。或者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期望。

但是命运总是可笑的，简单的愿望往往无法实现。

1929年，少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战争的脚步随之而来，家里的存粮也已经开始无法支撑，山上的野菜也开始消失殆尽。

看着三个消瘦的孩子和妻子，丈夫打算把计划已久的事情告诉妻子。

他想去南洋，那边有活干，工钱高，能够养活一家人。

她不依，因为无法带上她和孩子，更怕在这个战乱的时期，天人永隔。

就这样，争执不休，但最后丈夫妥协了，也未再提起此事。

但妻子未想到的是，丈夫的妥协只是一时的，他还是偷偷的离开了，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还留下了一封找人代写的让她勿挂念的信。

就这样，她开始了人生漫长的等待，一年又一年，刚开始会陆续收到他寄的家书和积蓄，那时她总是会兴奋的一夜都无法入睡，但是渐渐的，战争开始了，便再也收不到他的来信。

日子也越来越苦，看着三个孩子，她一个人扛起了家庭的重任，照顾着他们的孩子，她期望着有那么一天，战争结束了，他回到这里，能够见到他们的孩子还有在一直等待的她。

春去秋来，四季变换。经历了八年抗战，经历了国共动乱，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回来。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最后是迟暮的老年，奶奶说她从未看见过她的父亲，她看到母亲等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最终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1999年，奶奶说她母亲合上了眼睛。

 5

一艘去南洋的船上，在一个脏乱，空气中压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的船舱中，这里到处都是去南洋务工的中国人，包括那个五官并不突出的，但却满怀着深深眷恋的男子。他希望赶紧挣够工钱，回到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身边。

南洋的空气是闷热浑浊的，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大量的降雨，潮湿粘稠，江水昏黄，各国人种在这里汇集。大部分的中国人在这边的工作就是修缮铁路，每天辛苦的铁路修缮工作，让他们无法停歇，这也使他们更加的想在家中的妻儿。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是最悲痛的时候，一天的辛苦劳作，一个孤零零的小床，无法听到妻子的关怀，看到孩子的笑脸，唯有深深的寂静和闷热的空气。

男子觉得他有了浓浓的相思病，他迫切的想回到家中，无论路途有多艰辛，他都想回到最重要的人的身边，这个时候妻子的笑脸和孩子的哭闹在他心里，都是弥足珍贵。

男子第一次领到了工钱，他欣喜若狂，他觉得他终于能够给家里写信了，他小心翼翼的把大部分积蓄放进信封，因为不会写字，他找人代笔了写了第一封的家书，短短几百字根本完全无法表述他深深的思念，他觉得他已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但是却无法停止。

信已经封上，信封上已都是汗渍，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痛哭出声，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明白，这种深入骨髓的思念。

哪天能够回家，远方的亲人，你是否依然健在，是否依然在等待。

这已成为他们唯一的执念。

6

夜晚，不大的茅草屋内，围着着一群同是来南洋务工的中国人。

一个矮小消瘦却肌肉硬实的中年人看了眼地上有些泥泞的泥土，许久之后说道，“日本人打到国内了。”

虽然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但是在房间里围坐在一起的闲聊的人们还是因为这句话沉默了。

屋内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夏天的蝉鸣，窗外渐渐的下起了雨，茅草屋也开始有些渗水。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一个少年看了眼窗外，轻轻的说道。

“恩，天天都在下雨，真是烦透了。”少年身旁的孩子摸了摸因漏水而有些潮湿的头发。

男人也在听到这句话沉默了良久，但是所有的焦急也同样变成了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想要是当初听妻子的话就好了。

“我们回去吧”，男人说道。

瘦小硬实的中年人瞅了一眼男人，“回不去了，没有回去的船了。”

屋内更加的安静了。

良久之后，中年人说道，“这边也不安全了，最近有个去其他地方修铁路的，能走的都走吧，迟了怕都走不了。”

“走了还有希望，不走就啥都没了。”中年人叹息道。

就这样，男人跟随着其他人来到了更加遥远的大洋彼岸，语言的障碍、工作更加的艰辛，所有的脏活苦活累活都是给了他们中国人，收到的工钱低的可怜，有时甚至于没有，遭受到白种人的欺凌，在这里，他们低到了尘埃，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在这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同胞，但是他们知道他们需要活下去，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等着他们。

慢慢的，男人在这种日子里度过了几年，他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凭借着自己的勤劳，他开始了其他的工作，虽然依然艰辛，但却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在存了一笔钱后，他在这里开了一家简陋的餐馆，开始做起了家乡菜，这里也渐渐的成为一些中国人思念家乡的归属地。

男人每天每夜都在想妻子和孩子，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他学会了写信，但是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时间就这样在每天的固定劳作中迎来了1945年。在路边嘶哑的收音机中播放着，日本投降了。

在街上走着的男人就这样留下了眼泪，安安静静，眼泪不受控制的，缓缓流下。

等待的太久了，思念已漫成山。

男人有了一些积蓄，他花重金买到了一张回国的船票，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妻儿。

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他们曾经一起走过住过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杂草丛生，房屋已许久没有人住，他在这里徘徊了很久，找遍了各个地方，都未有妻儿的踪迹，他发布公告，找了当地的政府，都没有结果，人们告诉他，这可能找不到了，多少人在这场战争中流离失所，人们说，应该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男人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美国，他看着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小店，他原本想这次能接着妻儿来到这里，他原本以为想告诉他们，爸爸能给你们一个好的生活了，我们以后可以幸福的在一块了。

后来，他碰到了一个人，他说他见到过他的妻子，他能找到他的妻子，男人给了重金，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上面。

但这却等来了妻儿的死亡通知。

先生，你的妻儿已于1943年死于战火之中，他一辈子都记得，那透过机械的声音，干渴绝望。

                                                                                7

男人碰到了一个美丽的白人女子，异国的孤独，妻儿的离逝，白人女子的关心，他们就渐渐走到了一块。

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渐渐的，他开始恢复了笑容，在这异国他乡，慢慢找到了归属感。

为了年轻貌美的新妻子，混血可爱的孩子，他越发勤劳，简陋的小店慢慢的变成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华人餐馆。

男人看着孩子们从少时成长到青年，看着他们从大学毕业，看着他们有了自己的事业，看着跟他相伴半生的妻子，看着他们白色的大房子，他幸福的笑着。

他发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在简陋的茅草屋内跟他共结连理的女子。

在一次夜半无人，梦中惊醒，梦中发妻和孩子在叫他，发妻眷念的叫着他的名字，孩子咿呀的叫着父亲，但可悲的是他发现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笑容灿烂女子的面容。记忆永远抵挡不住岁月的摧残，大大的洋房只能下男人难以遏制的痛哭声。

门外的英俊的青年听着屋内父亲的哭泣声，慢慢的转身离开。在很小时候，他就知道在遥远的彼岸，那里是父亲心里的家，在那里可能有父亲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人，也是他的血亲之人。

但是青年从来都不去问父亲，大洋的彼岸是谁，或许他知道哪里有着谁，但是却排斥着这种所谓的血亲。在他的认知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才是他真正的一家人。

那晚的事情，青年就当做是一场夏夜之梦，再也不去回忆。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青年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优雅知性，是他心中的瑰宝，他们相恋了。

男人看着自己英俊的儿子跟一位美丽端庄的白人姑娘共结连理，幸福着笑着，他感谢这老天，给了他后来的幸福。

男人都已经在幻想他的第一个孙子，到时候能咿咿呀呀的叫他爷爷，他想，这辈子也不虚此生了。

                                                                           8

青年抱着他的第一个孩子，看着病床上的父亲，父亲的白发已经爬满了双鬓，岁月的痕迹布满了脸庞，他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怀里的孩子感觉到自己的爸爸好像有些难受，白胖的双手环抱着爸爸的脖子，好似在安慰着父亲。

青年想着当时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在他难受的时候安慰着他，父亲不善言辞，有着东方人的含蓄，但是每到他有困难，父亲总是在他的身旁，默默的守护这他，青年的眼神温柔而又眷念，他抚摸着父亲的白发，还有那干瘦的脸颊，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想或者和父亲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有关系。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沉默，不发一语的坐在房间的窗户旁，那是如此的安静，却让人感到深深的悲伤。

从日出到日落，父亲就这样不发一语的坐在椅子上。

那之后，父亲的精神就开始越来越差，他开始更加的沉默，减少了与他们的沟通，也只有小孙子能够唤起他的笑脸。

从那之后，他感觉到了他的母亲有了变化，父亲病逝后，他才知道，原来在那之后，母亲就开始在转移财产了，而所有的事情，也是在父亲病逝后，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心理的劫，是他的发妻还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

父亲病逝后，母亲冰冷的语气，带着甚至于有些嫉妒的话语述说着那天发生的事情。

有个老人找到父亲，他告诉了父亲，你的的发妻和孩子还活着。

他说当时他并没有回到国内去寻找父亲的发妻和孩子，他说当时的他是想着趁机大挣一笔，他说后来他无意间得知他们的消息，但是怕有权势的父亲的责怪，就没有把这些告诉父亲，他说他命不久矣，就想把这个尘封的消息告诉父亲。

他说，这是罪，他说那个女人等了父亲一辈子。

父亲当时是何种感觉，青年已经不知道了，他想父亲应该是满含遗憾和怨恨离开了人世。

母亲说，父亲有写过一封信，信中具体的内容母亲却到死都不肯透露，青年知道，母亲也爱了父亲一辈子，她嫉妒着父亲的发妻，她也庆幸着跟他度过一辈子的人是她。

青年想，那遥远的大陆上的血缘关系，跟他或许就这样断绝了吧，在母亲也去世后，他再没有去提过那段往事。

血脉沿着后代一代代的传承下去，当时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所有的嫉恨可能也被带入坟墓。那一切的执着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可能就是有缘无份，也可能就是命中注定。

                                                                             9

事后，我问过我的奶奶，大奶奶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吗？

奶奶说，她等到一封信。

信里写什么内容啊？

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她的妈妈看过那封信后，差点哭瞎了眼。”

奶奶说，那封信后就再也没有后续了，但是从那之后，大奶奶就好像再也没有等待着她的丈夫。

奶奶说，也或许她也等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