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申炳,是他蜷缩在鸡圈里,他的行为举止都显得格外的慌张和害怕,两眼惊恐地盯着一个地方看,就像见到极其恐怖恶魔一般。头上还流着鲜红的血和几根飘飘欲坠的鸡毛,鸡也被他吓得到处乱飞。她的妻子和女儿在鸡圈外面想方设法骗他出去,她们的脸上尽显无奈和无能为力。说实话我是一个外地人,前两天才嫁到这里,我对这里事情并不了解,我的婆家离申炳家只隔个一块小园地,所以顺理成章成了申炳的邻居。
我的婆婆特别叮嘱我,叫我千万别去招惹那个申炳,他被鬼魂缠身,有时候会变成疯子。因为我第一次见到申炳在鸡圈里,所以就相信了婆婆的话,从来没有和申炳打过招呼,就算是在路上遇见也是斜着身子匆忙走过,而申炳看着我也是将头埋在胸前,站着一动不动,待我走过他才又重新迈起他沉重的脚步。我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如果是疯子的话应该是很凶才对,但是为什么他反而会怕我呢?我琢磨好久,但还是琢磨不透。
第一次仔细看申炳是在园子里,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豆大雨滴打在地上,土路被雨滴打出了许多坑,我出门去舀水做饭,看见分隔我家和申炳家的园子里躺了一个人,他的全身都在抽搐脚还在不停的蹬,嘴里发出阵阵鼾声和磨牙声。毫无疑问那个人正是申炳,我看到他的样子担心会出什么事,冒着雨跑去他们家,但是他们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也是独自在家,不敢贸然过去看他,因为人们都说他是疯子,或许他真的是在自己玩游戏,所以我就没有管他。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念叨声,我出去看了看没有人。我朝园子里望,恰巧就看见申炳费力的从菜地里爬起来,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在他爬起来的一瞬间,因为下了雨菜地被淋湿了地就变得格外滑,他差点一个踉跄摔去。我站在门外出神的望向他,他长得真的很高大,像一棵笔直的松,雨点毫不留情从他身上打过,雨水从他身上汇成无数条河流。因为他之前躺在地里,整个后背全是湿泥,衣服也打湿了,又像一条纤长的泥鳅。
一不注意,他转过头看到了我,眼神闪过一丝慌张。突然弯下腰拿起地上沾满泥土的菜刀没有一丝迟疑走出园子。在他拿刀的一瞬间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他会来伤害我,所以跑进屋去把所有门全部反锁,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脚趾也疯狂的抓住地面,想挖一个洞让我钻进去躲着,因为害怕我一时间忍不住哭了起来。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也没有看到申炳的身影。我怯怯的打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除了雨还是在一直下,而且下得越发的大。
第二天,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一把菜刀,所以就往他昨天躺的方向看去。他高大的身躯压坏了好大一片菜,白菜的叶子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菜叶与湿泥浑在一起,像极了被一头牛糟蹋过的菜地。但是我发现一颗菜与其他的不一样,它是躺着的一点也没有弄脏,身上还一颗颗的小雨滴,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真是漂亮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申炳的刀就是为了砍菜的,但是他为什么会躺在地里我还是一无所知。
发生了这些事以后,我问婆婆关于申炳的一些事。婆婆说以前申炳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正常的人,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比女儿大了四岁。申炳变得奇怪是因为他抱着他女儿一起从三丈高的坎子摔下去,幸运的是他女儿只受了点皮外伤,而他的肋骨却摔断了三根,好几个月下不了床。自从那次以后他就不会再抱他的孩子,也变得疯疯癫癫。
据我长期的观察申炳家长期只有两个人在家,申炳的妻子和儿子总是在外面帮别人干活,到了晚上才回来。所以只剩下正在上小学的小女儿和申炳在家。申炳的小女儿虽然读小学四年级但身高却像小学二年级的小孩,看着没有同龄小孩子那样有活力,反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了深夜申炳的妻子回家的时,总是会听到她小女儿哭着问她:“妈妈,爸爸的病真的治不好了吗?我真的不想失去他……?”申炳的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唯一的方式只能抱着孩子痛哭。申炳也总是躲在角落里看着听着这一切,他不能说一句话只是无奈的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申炳和她女儿说过话,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不会有争吵也没什么温馨的日子。
只有一次是震惊到我的,那是申炳的女儿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申炳手里拿了一颗糖往他女儿的包里塞去,但他的女儿嘴里说着什么,应该是不想要这颗糖,但申炳还是固执的塞往她衣服的包里,然后转身离开。我看到他的面色阴沉没有一点血色,但脸上表现得最多的还是失望。
他女儿呆呆的站在门边,手里拿着申炳给的糖用右手食指轻轻的点,带着疑问的思考着什么。然后仰起头一阵叹息瞬间眼泪夺目而出,她小心翼翼撕开那颗糖,就是因为她的过分小心,糖掉在了地上。她心疼的捡起糖,随便对着糖吹了口气就把糖放进了嘴里,之后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的笑那么甜,像初升的暖阳般瞬间温暖融化了我的心。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带有锁的笔记本,用钥匙打开锁把糖纸放了进去,但申炳对这一切并不知道。。
我对他们家的相处方式越来越感到奇怪,我问婆婆她同样感到奇怪,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她也看不懂申炳。她说以前申炳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而且读的书还挺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学问的人。听申炳的父亲说有一次申炳去隔壁村挖水沟的时候在水沟里撒尿,然后突然间就得了病,但是就算是得病了,那时候他看着还是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申炳的父母到处去寻医,但是病还是没有起色。他的母亲去找了神婆,神婆说申炳撒尿的地方是一个患有申炳这种病的人的坟墓,他得罪了坟墓的主人,如果要想申炳的病好,唯一的方法就是坟墓的主人主动放过申炳。 听婆婆这样说,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世界上那有这么扯和这么荒唐的事?
我因为有事回娘家几天,我刚回到家就看见申炳躺在地上,他的头上有一个洞,血像泥水一般“咕咚”往外冒。正在我打算过去看个究竟,他突然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呆滞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擦掉自己脸上的血,然后又像疯了一样用衣服擦掉地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吼,哭声嘈杂着嘶吼声让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我打算去看看他,因为通过我这久的发现,发现申炳并不是像婆婆说的那样是个疯子,我觉得他肯定有什么难处。我擦干眼泪,从家里带了一个毛巾打算用它擦掉申炳脸上的血,然后如果他有需要我还可以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做做包扎,这是我一个旁人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还没有走近他,就发现他疯狂的用拳头打自己的伤口,看他那么用力,是存心想要把自己打死。我见状跑去阻止他,在他背后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整个身子突然颤得很高,慌忙避过我的眼神。我想是我吓到他了吧!因为他觉得周围根本就没有人,他女儿在上学,妻子不在,而我前几天又回了娘家,他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他才会在没有任何遮蔽的环境里宣泄着自己,只不过这一切被我看在了眼里。他把头埋在胸前,全身还不停地在颤抖,头上的血一颗颗滴落在地上,看起来好像他的泪。
我站在一旁,显得很手足无措,我只是以为他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而已。我伸手去牵他起来,他无情甩开我的手,用尽所有力气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屋子里走去然后把门重重的关上了,看得出关门声也是他的怒吼声。
我站在他家坝子里,看着地上被他擦过的血的痕迹,它们就像是原本就应该躺在哪儿的一样,与地面毫无违和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尽快擦掉地上的血,但是看他慌忙的样子一定是想隐藏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帮帮他,我去舀水冲干净了这片血迹之后,若有所思的离开了。
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站在我家坝子里朝申炳他家看,我们两家只隔了一个小园子,但是我总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让我能清晰看到距离感。突然我看到申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血也洗干净了,伤口也没有再流血。他手里拿了一把扫把和装了灰的铲子,走到血迹的那里发现什么也没有,他朝我家这边望了望看到了我,他又一次眼神躲闪,和那次菜地里的眼神一模一样,然后再一次重重关上了门。这次的关门声,我听到的是他内心深处绝望的声音。我觉得我瞬间我明白了些什么。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申炳都在躲我,看见我他就逃避,我不再感到奇怪,只觉得他活得比任何人都累,比任何人都活得深沉。
一个周末我刚上街回来,就看见申炳从家里蒙住脸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他的身上全是湿透的还冒着蒸汽,手上的皮肤纵在一起像煮熟鸭掌。在他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他眼泪的味道,申炳哭了。
在同一时间,我听见她女儿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可以震碎我的心脏。我没有去管申炳,我跑进他家里,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碎面,还有一口压得变形的锅深深凹陷,并且炉盘上是泛白的水,炉子里的火被水打熄了,冒着一股股黑烟,整个屋子充斥着厚重的煤烟味。
转过头去我正看到申炳女儿蜷缩在屋子的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双手抱住膝盖,牙齿在拼命的啃食膝盖,嘴巴里冒出一阵阵的抽泣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肿得像一个大红灯笼,全身还不停在颤抖着,整个人透露着绝望与无奈。她没有管我,突然间就从从墙角站起来匆忙跑到外面,用尽力气哭着大喊了一声“爸爸”,那一声爸爸喊得我的心好痛。我也跑出门外,看见申炳听到她女儿的喊叫之后停住了。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也莫名的止不住在流,我放开声大哭了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看到申炳和女儿手牵手回了家,女儿的神情看着要比申炳的好太多,脸上透露出无与伦比的坚强替换了我刚刚看她的恐惧与惊慌。而申炳还是用手遮住他的脸,就算遮住脸也很难挡住他的痛苦。
作为邻居我上前去询问情况,只听他女儿哭着说申炳为她放面时摔在了锅里脸和手都烫伤了,我在申炳手指的缝隙里看到他脸上的肉已经烫得连皮都没有了,看得我全身发麻。
烫伤事故让申炳差点就死去了,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我再一次看见他时他的面容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没有他高挑的个子,我差点认不出是他。以前惨白的皮肤变得暗黄上面还多了很多的疤痕,像一条条没有水的山沟沟,又像四处寻找水源的枯老树根不停的在伸张。最不幸的是他少了一只眼睛,他的左眼被开水烫瞎了,里面还灌着脓水。他彻彻底底的毁了容,他的这般模样看着与常人更不一样,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人们眼中的疯子。
那次的烫伤以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不会笑不会哭好还感觉不到痛,见着我也不会再躲避。他也不喜欢换衣服,还总是动不动就吼他的妻子和女儿,脾气变得暴躁易怒。头发长了也不上街去理发,都是妻子冒着被他骂的危险硬生生给他用剪刀剪下长发,我看他现在的模样才是真真正正像一个疯子。
申炳烫伤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女儿跑来我家给我道谢,并且给我说了许多关于申炳的情况。她给我解释说他爸爸不是疯子,他只是患了病,但是他们家没有多余的钱为他医治,叫我不要害怕,还说有一天我会看到一个健康的申炳。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我也渐渐熟悉了申炳的生活方式,不会去怀疑也不再去寻找答案,因为我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我对申炳充满了同情,但我还是同其他人一般不管也不问,因为熟悉了也就习惯了。这几年里,申炳又换了一个躯壳,他驼背了,脚瘸了,脸上也变得坑坑洼洼。他的这般模样,村里的干部给了他一个残疾证,一级智力残疾,是一级智力残疾!这样他就变成人们公认的疯子,痴子,傻子了。
有了残疾证之后没过多久申炳就去世了,他的去世妻子和他的父母都没有多难过,他们认为坟墓的主人终于放过他了,申炳也不用再受苦。只有他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她们都认为申炳死了是一个解脱,很多人都在劝他女儿让申炳好好去。
在申炳去世以后,他女儿给我说,她在申炳睡觉的房间里找到很多关于癫痫病的书和一本日记,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勾出癫痫病应该注意的事项,和吃些什么对癫痫病的缓解有帮助。
在申炳的日记里写了关于他与女儿的一切,包括那次园子里砍菜的事,他那时仅仅是想为女儿做一顿饭,那天是他女儿的生日,但是病魔的突然袭击让他措手不及,还被我撞见。而那次给女儿的那颗糖是他骗一个小孩子的,那也是为了弥补生日那天没有为女儿做成的饭。还有烫伤的那次,他觉得自己的爱很恐怖,总是给女儿带来伤害,他自认为减少伤害的唯一办法就像是活成他在别人眼里的傻子形象一样,他要通过伪装,像那样的话,如果有一天他实在熬不下去了,对家人造成的伤害是最小的。他至死也没有给任何人解释过他不是疯子。
申炳的女儿含着泪给我说,她爸爸做的事是她没有想到的,因为她也在做着和申炳同样的事,她的那个带锁的笔记本上记录的全是关于申炳的一切和他们间发生的点滴。她从一开始就明白,申炳不是被鬼缠身他只患病了,但是她始终没有开口给母亲说去医治申炳,因为她母亲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也很累,所以她才会故意对父亲的病显得漠不关心,不在意所谓的父爱。深夜对母亲说的话其实是说给申炳听的,她希望申炳可以坚强的活下去,因为她真的需要他。她以为她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只要抑制住申炳的病情她长大了就可以带着他去治病;她以为她这样就可以让申炳放心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申炳却没有等到这一天也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申炳的父母和妻子在申炳死后一直都不知道他是患病,并不是被所谓的鬼魂缠身,而他的死也不是解脱,这只是一个悲剧。申炳的女儿在申炳死后也没有给她母亲说申炳生活中的艰辛,如果说出了真相,那申炳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更何况也没有人会相信。
我没有跟申炳的女儿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申炳是癫痫病患者,但是申炳一次次的掩饰总是会误导我,他脸上的伤痕越多像,傻子的形象就会越真。所以我也同大多数人一样坚信他是被鬼魂缠身,就像人们所说的每一次他所受的伤害,都是鬼魂对他乱撒尿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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