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色的灯泡连着一根双股电线,从房梁上直直的垂下来。电线上覆满了蛛丝,里面包裹着从灯泡开始发亮以来,在每个夏夜死去的蚊虫。它们渴望光和热的灵魂留在了干枯、透明的尸体里,不停地纷飞冲撞,想触及那从躯壳上流过的光。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张古老的木架床上,床的旁边是一张凳子,凳子上的水果篮里放着六七个新鲜的橘子,如蜜一样的黄色光泽溢满了包裹着它们的塑料薄膜。
春生拿起一个橘子钻到床下藏了起来,他把头放得低低的,看着通往客厅的那道门,看着蚊虫那不甘灵魂的掠影,投在墙上,消失在门框的阴影里。他的羽绒服上沾满了床下多年未除的灰尘,袖口上的污渍在微弱的光线里看起来油亮亮的,那是这两天自己在屋后的山坡上,树上,还有自己“一扫为过”的鼻涕弄成的。
冬日的寒气从三合土的地面蔓延出来,钻过裤子,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腿。不过上半身挺暖和,厚厚的羽绒服里裹着姨娘给他新织的毛衣和背心,毛衣的衣领贴着他的脖子还有一点痒痒。他搦动了一下腿,蜷在一起,竖起耳朵听着死寂的夜发出丝丝声响。厨房传来干柴燃烧的爆裂声和干树枝在腿上的声音,是姨娘在烧水。在他钻到床下前,看到姨父提着喂猪的装满煮烂了的红薯和糠的桶从厨房出来,过道上还留着淌出来的夹着糠的汁水。他仔细的听着,怕听到任何向他这间屋子靠近的脚步声。猪圈门关上上的声音传来,姨父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姨父向春生的这间屋子走来。春生快速把头抬起来,头发蹭在床板上的酥麻感觉传过他全身,他心跳急剧加快,心跳声盖过了他所听到的一切。他看到姨父的双脚从门口走进来,停了一下,向着床这个方向,听到姨父嘀咕春生哪去了,然后转身向朝厨房去了。
“我还以为他在厨房里,你看到春生没有。”姨父问姨娘。
“我刚才不还看到他在外面吃橘子吗。”
“春生!春生!”姨父喊道,朝外面走来。
听到春生这两个字从姨父嘴里喊出来,春生感觉就像被电击了,浑身一颤,他屏住呼吸,死死的盯着姨父从厨房那边跨出来的脚,怕它朝床这边走来。直到看着它走进客厅,春生才松了口气。
“春生!春生!”姨父在院子里面喊。“春生!春生!这人跑哪去了。”
春生听到姨娘的围裙抖了抖,柴火噼啪的声音也逐渐稀了,看着姨娘的脚从厨房出来,径直朝客厅走去,鞋上还沾着一些柴灰。
“你大晚上的乱喊什么。”姨娘说,“屋里没人吗。”
“我找了的,屋里没人,也没在看电视。”
“那他大晚上的能跑哪去。”
“我叫他也没人答应。”姨父说,“春生!春生!”
邻居四婶家的大黑狗开始叫了起来,随后村里其他人家的狗也稀稀疏疏地叫了起来。
“会不会是掉到水井里去了,你快去水井那看看!”听到姨娘突然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度。
前两天春生刚来姨娘家在吃午饭的时候,姨娘说隔壁村的一个小孩掉进沼气池了,他爷爷系着绳子下去救,过了一会也没反应。他奶奶去拉绳子没站稳,也一起掉下去了,然后他们的尸体顺着地下水一直漂,漂到了大河里。正好他们的儿子赶回来过年,在渡船上看到了他们泡得发白的尸体,猛的跳下去救,本来就不会游泳,也淹死了。他辛辛苦苦挣了一年的钱从背包里掉了出来,顺着河水一直漂,一直漂。然后姨娘嘱咐春生不能到水井、堰塘、沼气池这些地方玩,又往春生碗里夹进爱吃和不爱吃的鸡腿、肥肉,说多吃点,长胖点,不然过两天回家你妈看到你瘦了还不得怎么说我。春生一边答应一边看着姨娘画的浓浓的眉毛,还有蓝色的眼线,扑了些粉的脸,在春生印象中姨娘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会打扮自己,岁数永远不会变的女性。他不知到涂到脸上的那些东西跟自己平时把挤烂的浆果涂到脸上有啥区别,虽然自己没有眼角那些皱纹,脸也不那么松弛。
“水井盖盖好了的,水井里也没人。”姨父的声音从水井那边传来
“那他会跑到哪去,你也不知道在干嘛,什么事都干不好。”
“这哪怪得了我啊。”
“不怪你怪谁,看个孩子都看不住。”
“你们这怎么啦,老远都听见你们吵吵。”四婶的声音。
“哎呀,陈四姐你来得正好,春生突然不知道跑哪去了,家里都找遍了也没人,真是急死我了。”
“房前屋后都找了吗,大晚上的能跑哪去。”
“就是担心啊,刚才还看见他在屋子里,转眼就不见了。他四婶你快帮忙一起找找吧。”春生听到姨娘说话的时候都快破音了。
“好好好,我马上叫村里其它人一起帮你找找。”
“大晚上的真是麻烦了,这孩子也真是,到底跑哪去了。”
“不麻烦,你也别担心,让大家帮着一起找,小孩能跑哪去。”
春生想起早上跟姨娘还有四婶她们去赶集,从小路回来的时候,四婶就在路旁脱下裤子,蹲下解小手,春生看到赶忙把脸转过去,用手蒙住。其他人看到都哈哈大笑,说小孩还知道害羞,其实他用手蒙着眼睛,打开指缝想偷偷瞄一眼,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女生解手的时候跟他不一样,不是站着。
“还站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拿手电筒去外面找找,真是!”
春生想起手电筒还放在床上,赶忙往墙边退了退,动也不动的趴在那。
“电筒放哪啦。”姨娘说。
“春生刚才不是在那玩了会,应该在里屋。”
春生听到他们要进来,不自觉的把头往上抬,挨着床板,不让眼睛看到他们。姨娘姨父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春生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在嗓子里直跳,当他们的脚出现在床边时,春生才逐渐把头慢慢地放下来。
“哎呀,肯定是因为这个橘子!他刚才一直在吃橘子,我想着要睡觉了,怕他吃多了不好睡,就让他别吃了。”姨娘说。
“你也是,他要吃你让他吃嘛。”
“我怕他吃多了着凉,谁知道他会跑不见。”
春生想起刚才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电筒,把手电的光直直的照在橘子上。虽然已经吃了好几个橘子,但那橘子的酸甜仍挑动着他的味蕾,不肯往肚子里咽。他真后悔刚才一直盯着那个橘子看,忍不住拿了一个橘子。这时他真想钻出去说:别找了,我在这。但他想到如果出去了他因为贪吃橘子藏到床底下,还让整个村子的人找这件事会被到处传,姨娘会跟妈妈说,跟外婆说,跟大舅他们说,妈妈可能回去又到处说,说不定整个村子然后自己同学也知道了,那还不被笑死,每次聚会自己就成了他们笑话的把柄,他不敢出去。但春生怕整个村子的人大晚上的出去找他,找不到姨父姨娘不得多急,如果姨娘没找到跟爸妈他们打电话,爸妈不得多急,而自己就待在床下。但出去又得面对那么多人,然后木讷的站在他们面前,被大家的目光鞭打,春生不敢。春生不想劳烦姨娘他们,他心里很想从床下出去,不论他怎么鼓励自己,但自己的身体却越缩越紧。他希望,也怕姨娘这时候突然低下头往床下看,找到自己,然后带着自己出去说没事了,然后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他怕任何的动作,任何的声响暴露了自己,他恨自己那从鼻孔发出来的轻微的呼吸声。
听到姨娘说出去的时候,他心里一紧,他知道现在出去还来得及,不然等到大家真的出去找他了那就没法收拾了。看到姨娘姨父的脚往外走,春生心里慌得要死,他想现在就弹起身来跳出去,拦住他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的双脚出了门,灯也关了,春生只是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一切都开始平静下来,除了他的名字被大家在山坡上,在田埂上喊起来,手电的光在天空划来划去。
春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真想现在能有人回来,跑到床边指着床说,他就在这下面,然后他慢慢的爬出来,一切皆大欢喜。他把橘子拿到鼻子边闻了闻,重新又放到胸口,腿被寒气沁得冷冷的,他感到有点困了。他想他这一辈子是不是不会被人找到,然后饿死在床底下,指不定哪代后人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手里还捏个发霉的橘子,或者是几粒橘子籽。
侧躺在地上,春生的眼皮不停的阖在一起,就在他完全要闭上眼的一刹那,听见地面开裂的声音。一棵梦的嫩芽从床底的地下钻了出来,细小的茎干上缀着两片嫩叶,晶莹剔透,发出暗暗的光。那嫩芽不停的往上长,茎干变得粗壮,两片嫩叶分出了杈。分出的杈像章鱼的触手一样往上伸,碰到了床板,紧紧的贴着床板往四周蔓延开来,越分越多,床底也越来越亮。它们扒着床沿,绕着床脚,继续长,这些白色的藤蔓长到哪就把光带到哪。春生把身子趴得低低的,怕这些亮闪闪的东西碰到他。它们攀附着墙壁,沿着挂蚊帐的架子,在床顶相互交错的缠在一起,然后触到灯泡,缠在电线上。蚊虫的灵魂从他们被碾碎的躯壳里挣脱出来,围绕着不断延伸的藤蔓,向房梁飞去。春生看着这一幕简直不知所措,自己一直往墙跟上靠,他想大喊,想让姨娘他们一起来看看每天晚上让他进入梦乡的东西,但又怕这东西暴露了自己。他看到一根手指般大小的藤蔓往自己伸过来,然后一根接着一根,许多根藤蔓朝自己伸过来。它们有的缠住春生的小腿,有的缠住春生的胳膊,有的顺着春生的脸颊往后背长去,逐渐的,春生被完全包裹在了里面,他想喊,却喊不出来。
春生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已经亮了,寒气让他身体哆嗦了两下,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自己还在床底。他换了一边侧躺在地上,听着动静,除了肚子的一声咕噜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感觉自己冷极了,把头往床外面探探,想出去看看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姨娘他们回来没有。他索性从床下钻了出来,低着头,把橘子 轻轻的放在篮子里,踮起脚尖往客厅走。左腿由于被压了很久,很麻,他把重心移到右腿上,悄悄的往客厅的那扇门走去。在他贴着窗户过的时候,他发现院子流溢着黄色液体,它们顺着排水管,流向了院子外。从云里钻出来的太阳发出懒懒的光,在天边挥洒,落到远处的田里。
他来到通往客厅的门,向客厅看看了,没人,然后推开大门,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冷得打了个寒战。这些液体马上流进屋里,他往后退了退,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往上面踩了下,提起来,鞋底沾满了这些液体然后往下滴,黏黏的,像蜂蜜一样。他不知道这些液体有没有毒,然后他弯下腰用手指沾了一点,仔细的看看,感觉在哪见过。他恍然大悟道,是橘子的光泽!他小心翼翼的向院子里走去,脚踩在这光泽上面感觉黏黏的,脚底还一直打滑。他看到墙边放着一堆茅草,拿来一把搓成两股草绳,捆在鞋上,走起路来不那么滑了。
转过房子,他看到屋后山坡上那棵橘子树上吊着一个巨大的橘子,几乎要垂到地上了,把整颗树都压得往一边倒。橘子慢慢流溢出黄色的光泽,淌到地面上,没过地上干枯的草秆,浸满了整个山坡,顺势流到了院子里。他往橘子树走去,山坡上淌下来的光泽浸到了他的鞋里,又冷又湿。
他来到树旁边的时候,发现这个橘子比那些他想象出来写在作文里的巨大的菠萝、西瓜都要大。他伸出双臂,把橘子抱在怀里,使劲往后拉,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他感到光泽透过衣服,像冰冷的刺一样扎着他暖和的皮肤。他愤愤的爬起来,抱住橘子狠命的往后拽,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橘子仍在树上稳稳的吊着。他往四周望了望,浑身冷得哆嗦,扯开嗓子喊姨娘,想让他们来帮忙,但没人回应。他挣扎着起来,光泽从身上滴落。他把外套脱了,赶回家,在工具箱里拿来柴刀。在上坡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手打在一块碎石头上,划出几道血痕,他甩了甩手又跑向了橘子树。
春生拿起柴刀使劲砍橘子的那个把,橘子掉了下来,在地上晃了晃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春生见势不妙,把刀一扔,向橘子追去。刚跑没两步,脚下一滑,身子向后重重的摔在地上。他翻过身子,把鞋脱掉,向橘子追去。
橘子顺着山的坡势越滚越快,压倒了土里新发的油菜,砸坏了红薯垅,磕到一块石头跳了起来,向田埂狠狠地撞去,把田埂撞烂了一个缺口。那些被撞飞的泥土散落到田里,把田里的霞光砸得四处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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