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志怪有载:有山,竹修且盛,常闻狐歌,作湘君曲,凄厉如丝,久响不绝。
山人途经,闻之,皆感而大悲,伏地恸哭,歌绝,方得赦行。
有术士曰:“火狐报授艺之恩,守居,每逢逝者祭便歌,经年不渝。”
2
清竹肃肃,夜鸢的声音由远及近轻一声重一声,跟水里浮萍一样的在竹林里浮沉。
圆圆的月在流云里同蚌舐的明珠熠熠生辉,流云飞逝纵行之势一如赶回家团圆的人一样匆匆。
阿蛮背着一篓卖剩下的笋干,手里又是酒肉又是油盐的缓缓踩着没过鞋头的枯叶往山上走。
他下山采买,已经走了一天了,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盖过了枯叶的嗞唰声,他加快了向家走的步伐。
远处依稀有光透过竹缝打下,老父亲仍旧清亮的歌声自那个烛火闪动的窗子里传出,神秘的词句像是亘古未变的纯净梵音。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老父亲唱的是巫曲《湘夫人》。
阿蛮站在门外清楚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起身剪烛芯时一只动物站到了窗边,打下一个清晰的影,随后一个空灵的声音便对上了老父亲的歌,唱的是《湘君》。
阿蛮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那影子和歌声也不见了。
“阿爹,阿爹。”阿蛮忙提着东西跑进屋里,担心地把老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老父亲端着刚热好的菜,见儿子一脸惊异地打量着自己,奇怪地问,“阿蛮你这是怎么了?”
“阿爹,你没有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吗?”阿蛮圆瞪着眼珠子,恨不得快点让阿爹给他解释他刚才经历的事。
“没有。你个傻小子,饿傻了,这家里就你阿爹一个,过些日子是祭典,你阿爹唱两句而已。”老父亲把菜放到桌上,边说又边接过了儿子身上的东西。
阿蛮似乎并不信,愣是去那房里看了一圈才摸着大脑门上桌吃饭,喃喃自语,“怪事了,我明明看到有只狐狸的。”
下半夜里,阿蛮已经睡下了,鼾声大作。
老父亲走到窗边嘬嘬有声地唤了几声,一只火红毛色的狐狸自灯芯里跃到地上,它周身流光萦绕发出轻鸣。
“你艺学的也已经到家了,去吧,这儿关不住你。”老父亲打开了窗,月色泄入照在狐狸身上,狐狸舒服的抖着毛,像人一般立起身子用前爪有模有样的朝老父亲一拜。
狐狸见老父亲也不再挽留,低鸣一声便跳到窗外,朝身后回顾了两次它方才不舍的溜入了竹林不见踪影。
“昂,鸡腿,嘿嘿……”阿蛮流着口水说着梦话,一脚又把被子踢到了一边。
老父亲一脸无奈的笑,抓过被子给儿子盖上。
他这儿子憨傻纯善,这次祭典是凶多吉少,叫人如何能放心得下他去赴生死呢?
他们是忠于帝王的巫族,新帝也算是他看着长大,这次他必须助新帝一举收回江山。
跳跃的烛光里老父亲看着儿油亮亮的脸叹了口气,半晌,起身吹灭了烛火。
3
“哎!听说没,帝都出了个新巫师,啧啧啧,这次祭典她唱湘君呢。”黑衫子的瘦个男人用手肘支着锄头跟另一个黑色短衫裤的老头说话。
“是吗?那可是好了,这些年这阿蛮家爹又唱夫人又唱君的,本来已退下太傅和巫官之位的还要受这份累,这新帝对他师傅也怪没良心的。”黑皮莽汉挠着粗壮的手臂。
“可不是,哎?不是说只有族上是巫祝者才有资格登台吗,这帝都那位是个什么来头?”老头捏着撮胡子在拇指间搓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是新帝在立威呢!这天下之前一直由外戚握在手里,这一下提拔一个名不经传的下层巫官,是在告诉那些个攥着权的,这天下是他的,他们这些什劳子魔怪也该归权了。”秀才抽出插在脖颈后的扇子唰地打开,神气地摇着。
“哎呦呦,得了!这些话也就你几个愣头敢乱说了,小心掉脑袋,散了,散了。”老太土黄着脸一脚便踢到自家老汉屁股上骂咧着,几人一见是村上闻名的泼皮妇人,一下子便人作鸟兽散了。
阿蛮在一边听的云里雾里的,抓了把大脑门上的汗,便又朝家里去。
家里老父亲一身庄重漂亮的巫服,那样子的阿爹好像一下子便不再佝偻着身子,眼睛里灰曚曚的光也换上了清澈的光。
阿蛮抓着老父亲的衣服十分稀罕,老父亲拍了拍儿子的大脑门一下似乎又有些悲伤,“阿蛮,阿爹要去很远的地方,你要在这好好过日子,别去找阿爹,阿爹去找你阿娘可能就不回来了。”
“那阿爹带上我。”阿蛮急了脸上一阵惊慌。
“你得在这守家,如果有一天阿爹带阿娘回来,家没了,我们住哪嘞?”老父亲表现的很苦恼。
“那……好。”阿蛮又摸着大脑门,半晌才答应。
老父亲终究是离开了,即便万般不舍。
4
祭典当天发生了兵变,帝王收回了霸权,而那张王椅却是由血和骨托起的。
这天阿蛮心神不宁,夜里,他第一次失眠,直到下半夜才有睡意,朦胧里阿爹叫他盖好被子。
他拉了拉被子,梦里阿爹见他拉好了被子便跟他告别,让他再也追不上。
阿蛮在一阵叩门声里醒来,他打开门。
光从他身后打下,跳跃的烛火里,一只漂亮的狐狸叼来了老父亲染血的衣服,它低低哀鸣。
阿蛮没有对狐狸的出现露出惊奇,因为悲痛盖过了他所有情绪。
阿蛮跪在门口张着嘴干嚎着,他的悲痛似乎失了声。
狐狸低鸣了几声便又回到了竹林,踪影难寻。
5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阿蛮坐在窗边唱着,调子跑的极偏。
竹林里一处墓碑上一只狐狸闻声,抖开了皮毛朝声音跑去。
阿蛮努力回忆父亲的歌,正发慌时一个空灵的声音自竹林里传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阿蛮抓了把大脑门跟着有样学样,倒还有板有眼地唱出来了……
寒来暑往,狐狸在窗外一教便是六年。
“叩叩叩……”一阵不急不徐的叩门声惊醒了窗下藏在雪里的狐狸,它伸着颈子看向门口,一个粉面胖男人尖声细气地开始念一道圣旨,粉面男人念完后将木托盘交给阿蛮,连招呼也不打便趾高气昂翘着个肥鸭一样的臀上了油壁的香车缓缓驶离。
狐狸抖掉了身上的雪看着马车碾出的辗痕,突然悲伤起来,它跑入了竹林。
竹林里一座坟前狐狸低伏在碑前低鸣,时断时续,像是诉说又像是哭泣。
这道圣旨让阿蛮成了父亲的继承者,继承他因功应受的封爵食邑。
同圣旨一同到的是一件庄重漂亮的巫衣,同阿爹的一模一样,只是尚未染血……
每年登台他唱湘夫人,那个窗外空灵的声音便唱湘君,同阿爹在时一样。
但阿蛮福薄遭人谗言,又或许是帝王的本意,阿蛮被帝王在冬夜处死。
巫祭自此再无,天下大权势归帝王。
6
竹林里那屋子已残朽不堪,咔嚓,屋头又倾倒了一角,声音惊醒了竹林里两块青牌间休憩的狐狸,它快速地窜到屋外。
圆圆的月亮铺了一地冷光,狐狸的毛盈亮的像一团火焰,它伏在地上哀鸣,低低的鸣叫声慢慢变换作了空灵的歌声“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异志曰:畜牲得灵报恩,人心吞欲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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