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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是小说的美德,也是一项伟大战略:跟汪曾祺学写短篇小说4

简洁是小说的美德,也是一项伟大战略:跟汪曾祺学写短篇小说4

作者: 立身文化 | 来源:发表于2018-10-31 14:33 被阅读527次

    郝庆军创意写作

    简洁从来就是一种修养,使用鹅毛笔的时候,作家们尤其如此

    一、我们这个世界还需要小说吗?

    我们的世界在变,变得面目全非。电影、电视、互联网、手机,以及纳米技术、逼真成像技术、高倍像素传输技术,让人们把世界的角角落落拉在面前,可以仔细看、随时看、随便看,纤毫毕现,巨细靡遗。

    美国作家E.L.多克托罗

    许多作家都认识到这种变化。美国作家E.L.多克托罗说:

    “今天的小说家不像19世纪的小说家那么充分、详细地阐释故事了。司汤达的《红与黑》(1830)的第一章全部都是对法国外省的一个小镇不疾不徐的描写:它的地形特征、它的经济状况、市长这个人、市长的府邸、府邸内沿斜坡而建的小花园,等等;

    福克纳的《圣殿》(1931)是这样开始的:‘越过泉水四周的灌木屏障,金鱼眼看到一个男人在喝酒。’……这部20世纪的小说把对环境、人物的来历及诸如此类的内容的描述减到最少。作家更愿意像电影一样把必要的信息融进故事里,融进叙述的过程中。”(《创意写作大师课》P180)

    法国小说家司汤达的《红与黑》

    从二十世纪初以后,小说越来越简洁了。20世界的心理小说几乎都不怎么关心外部描写;时间再往后推,到了后现代小说盛行的时候,小说家更忽略各种描写,甚至连人物肖像、情节和故事冲突都一并省略。

    在此情况下,小说的描写技术和叙述功力还需要吗?甚至有人问,我们生活中还需要小说吗?

    郝老师的审慎回答是:我不敢说小说不会消失,但至少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仍然需要小说,因为小说无可替代。

    小说不会消亡,因为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电影、电视、互联网有他们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对微妙心理更为复杂的把握,对变化越来越快的复杂现实和微妙处境,进行更具体微观的解剖,对主流、消费、时尚之外的更为广大世界的关注,尤其是重要的是,对那些始终被资本和权力控制的电影、电视、互联网忽视或压制的声音和卑微世界的重新发掘——小说的表现力更为让人期待。

    郝老师注意到,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电影、电视、互联网,甚至传统出版业,业已被资本、精英和强力集团控制,他们自然反映资本、精英和强力集团的意志和喜好,而那些被最为光鲜和强势的人们踩在脚下的、被压抑的群体和心灵,由谁来抚慰,由谁来关照,由谁来替他们发声。郝老师认为,文学能扛起这个责任——这些地方恰恰是小说、诗歌和其他文学体裁发挥其作用的地带。

    如此看来,我们需要改变我们过去的传统策略:改造我们的文学,让文学更精粹,更有力,更彻底地服务于被忽视、被压抑、被忘记的世界。

    于是我们要重新认识“简洁”这个文学武器。

    汪曾祺先生留给我们的这份重要的文学遗产,恰恰就叫做“简洁”。简洁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美德,也是一项伟大战略。今天我们向汪曾祺学习的一项重要内容,即如何让你的小说短而有力,精而不弱。

    这对初学者尤为重要。

    为了更直观地说明情况,郝老师通过介绍他的三篇小说,试图发现、介绍并借鉴汪曾祺小说中的“简洁”的力量。

    二、《陈小手》:对斜恶势力的微观解剖。

    评论家大都认为汪曾祺小说诗意盎然,没有太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其实不然。汪曾祺对美好生活的刻画和纯真爱情的描绘,其实就是一种政治倾向性:他崇尚一种清明、健康和公正的社会理想,实际就是反对邪恶、病态和不义的现实政治。且看他的名篇《陈小手》。

    关于小说《陈小手》的漫画

    陈小手是一位乡间妇产医生,但是他并非科班出身,只是因为长着一双极为小巧灵活的手,在妇女难产的时候,他总能化解危机,救过不少人的命。汪曾祺这样写陈小手的神奇医术: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了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

    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棱’……走远了。”

    “白马陈小手”的画像

    命运的陡转来自于国民革命军的“党军”和孙传芳部队的“联军”打仗。“联军”中有一个团在陈小手家乡天王庙一带驻扎,恰巧碰上团长太太难产,几个接生婆都无济于事。于是团长派人去请陈小手。陈小手费了很大力气,终于使得母子平安。团长很慷慨,给了陈小手二十块大洋,之后,故事便急转直下:

    “团长拿出20块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手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读者却看得瞠目结舌,不是滋味。

    团长有权有势有枪,陈小手凭本事吃饭赚钱,但是在女人的问题上,强权占了上风。强权杀了救人性命的医生,却觉得理所当然,而“团长觉得怪委屈”一句是神来之笔。他杀了人,还心里委屈。这就是现实逻辑,这就是不义社会的强权思维。此篇不到1500字的小说对强势话语和弱势人群之间的关系做了惊心动魄的形象阐释。

    福柯有句名言:权力生产话语,话语巩固权力。换句话说,对强权者而言,事物的是非曲直的解释权在他那里,而非在被统治者手里,因此窃国者侯,窃钩者诛,老百姓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只能默默被吃。

    福柯的洞见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陈小手》

    汪曾祺的这篇小说很短,但是却如显微镜,直接观察到了强权社会的那种不平等的关系,以及被压迫者的悲惨地位。

    三、《勿忘我》:极简主义策略透视人性弱点。

    只有580个字的小说《勿忘我》简直就是一则深刻的人类寓言。

    它虽然保持了汪曾祺一贯的温婉、优游、简洁的文风,但是却在意趣和主旨上不同寻常:它有现代派的荒诞和冷峻,有卡夫卡式的思想洞察力。

    小说写了一对“天仙配”式的夫妇徐立和吕曼,感情极好,形影不离。即便吕曼去世,徐立还是把她的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旁边放一个花瓶,常常插上一种叫“勿忘我”的花。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令人唏嘘。

    勿忘我花束

    但是半年之后,事情悄悄发生了变化。小说写道:

    “过了半年,徐立又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名叫林茜,林茜长得也很好看,像一颗水蜜桃。林茜常上徐立家里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走得越来越晚。

    他们要结婚了。少不得要置办一些东西。丝绵被、毛毯、新枕套、床单。窗帘也要换换。林茜不喜欢原来窗帘的颜色。

    林茜买了一个中号唐三彩骆驼。

    ‘好看不好看?’

    ‘好看!你的审美趣味很高。’

    唐三彩放在哪儿呢?哪儿也不合适。林茜几次斜着眼睛看那骨灰盒。

    第二天,骨灰盒挪开了。原来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骆驼。骨灰盒放在哪儿呢?徐立想了想,放到了阳台的一角。

    过了半年,徐立搬家了。

    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吕曼的骨灰盒。

    他忘了。”

    郝老师喜欢读卡佛的《大教堂》,尤其喜欢读他的名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每次读都能读出心酸和心酸之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底层贫困夫妇的争吵与和好,彼此背叛但又互相依存,淡淡的忧伤中有生的坚强。卡佛让我从恶浊的环境和丑陋的人性中看到一丝光亮,一点温暖。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不知怎的,每次读极简主义大师卡佛,郝老师总是想到汪曾祺的这篇《勿忘我》。《勿忘我》谈论的是爱情,但是却谈论了爱情之外的更多东西。

    汪曾祺也是“极简主义”大师,他的简洁和艺术概括力堪称完美。但是汪曾祺与卡佛的方向似乎相反。《勿忘我》让我想起鲁迅的《碑碣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上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恩爱的夫妻,一方先去,另一方不会永远为之相守。正如人性的不可测,不可考验,考验不住一样,所有的操守都是用来破解,所有的坚贞都是用来表白,所有的爱情都是为了一时之快。晚年的汪曾祺似乎丢掉了“温情派”的偶像包袱,开始向人性、人心、人情中极为幽暗的深处进击,一如他的《小孃孃》。

    四、《窥浴》:与庸俗和恶趣味短兵相接,一击致命。

    “极简主义”是蔓延世界各地的美学潮流。它用来抵抗消费主义和奢靡之风对人类家园的腐蚀,企图用占用更少资源的方式获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全新认知。汪曾祺提前二十年,用他的小说写作践行了“极简主义”美学原则。

    极简主义是一种哲学思想

    简洁是一种美德。就如大家开始“断舍离”,开始吃素,开始放弃开车,开始穿粗布衣衫,开始背一个布兜上街一样,小说家开始用短句子,开始舍弃以前纯熟的描写技术,尽量少地用形容词和华丽辞藻,更多使用名词、动词遣词造句,避免场景描写和大段对话,行文尽量准确和简短。总之,小说家开始扔掉行囊中的坛坛罐罐,轻装上路。

    对汪曾祺而言,简洁不只是一种文学美德,还是一种伟大战略。他是想通过控制语言和句子,让思想尽可能在精妙文字中,尤其是在那些简朴而真挚的字里行间中凸显和裂变。

    《窥浴》写于他去世前两年的1995年,只有1100多字,精粹、峻迫、急转,也是一篇令人瞠目结舌、读后哑然的极简小说。

    那是一个大唱“样板戏”的年代。

    样板团是用来给样板戏伴奏的

    小说主人公岑明是个性格内向的小伙,在样板团吹奏黑管。他的老师虞芳也在这个团里,只不过兼在附中教学生吹奏黑管。有一次,岑明因为偷看样板团女演员洗澡被人发现,遭到团里几个武戏演员的痛打。

    此时,恰巧虞芳路过那里,看到岑明挨打。小说很平静地写道:

    “虞芳走过去,很平静地说:

    ‘你们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静的声音产生了一种震撼的力量。

    因为她的平静,或者还因为她的端庄,她的风度,使这群野蛮人撒开了手,悻悻然地散开了。

    虞芳把岑明带到自己的家里。

    虞芳没有结过婚,她有过四次恋爱,都失败了,她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音乐学院附中分配给她一个一居室的宿舍,就在俱乐部附近。

    ‘打坏了没有?有没有哪儿伤着?’

    ‘没事。’”

    在样板团吹奏黑管

    小说写到这里,并没有显出特别之处。

    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性压抑比较普遍。一个人因为偷窥女人洗澡而被打,被开除,甚至被抓起来坐牢,也是常有的事。

    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对待偷窥女人洗澡的态度。世俗社会认为这是一件伤天害理的行为,岑明不得不接受挨打的事实,他能怎么样呢?可是,汪曾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突然将小说引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外面看似平静,其实内部浪急风大,危情遍布。

    接着前面引述的部分,小说在这里开始了逆转式的描写: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给他做了热敷,给他倒了一杯马蒂尼酒。

    ‘他们为什么打你?’

    岑明不语。

    ‘你为什么要爬到那个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语。

    ‘有好看的么?’

    岑明摇摇头。

    ‘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

    岑明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腿修长。脚很美。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

    岑明一直爱看虞老师的脚

    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在这里,庸俗的眼光遭到了清洗:虞芳挺起自己的乳房让年轻的学生看,让他知道这只是女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你喜欢看就看,与道德无关,与色情也不相干。

    恶趣味是被压抑出来的。越禁止,人们往往越好奇、瞎想;下流的想法,往往来自无知和封闭。虞芳让自己的学生看她的乳房,甚至让他抚摸自己,她却毫无羞耻之感。这是一个文明的女人,她正在用自己的身体为蒙昧扯开严封的遮羞布。

    在这篇极简小说中,我们更应该学习的是,简洁是一项伟大的战略。千字小说《窥浴》足以抵过那些无谓的百万字长篇。汪曾祺的一千字,犹如千只利箭,正面迎敌,与庸俗和恶趣味短兵相接,一击致命。

    本课程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著名学者作家郝庆军倾力打造的创意写作黄金课程!

    作者简介:

    郝庆军,1968年生于山东,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学者,现居北京。曾任《传记文学》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总编辑、《炎黄春秋》总编辑兼法定代表人,现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专门从事研究与创作,兼任研究生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导师,教授创意写作学。出版学术专著《诗学与政治:鲁迅晚期杂文研究》《民国初年的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等。200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发表长篇小说《艺术家》《朱尔迅》和中短篇小说若干篇,出版小说集《我从海德堡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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