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2）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完整的家。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就用棍子打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对于父亲这个字眼，她有的只是陌生。以至于当她成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到出生的城市时，她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她与那个叫父亲的人遇到了，他们能认出彼此吗？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与自己有血脉相连的人。她还幻想，会不会有一天，那个男人发生意外，需要骨髓或者器官移植，然后开始想方设法找到她，为的是能够救自己的命。她想过无数次他们见面的场景，那时的他面色枯黄、皱纹写满沧桑、身材佝偻、穷困潦倒、然后她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没有他，她依然过得很好。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她心中的怨恨，才能让她释然。

在她的生命中，母亲是她所有的依靠。从南方到北方，从一个住所到另一个住所，母亲始终紧紧拉着她的手，没有抛弃，没有埋怨，她仰望着母亲的面容，感觉那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天空。母亲烫着大大的卷发，身体微微富态，白白的皮肤上会画着精致的妆容。在她留下的照片中，很多都是她和母亲的合影，小小的她被母亲抱着，两个人都幸福的笑着。而一张最近的照片是在她十岁那年生日的时候母亲带她去照片馆拍的合照。母亲穿一件紫色的缎绒旗袍，带一串珍珠项链，依然画着美丽的妆，显得高贵而优雅。那份笑容定格在相片中，也定格在她最后的记忆中。或许这也是上天的一个眷顾，让她留下母亲最美时候的容颜。

文，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母亲应该不会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应该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在她最美的年华时离开这个世界。

母亲刚离开的那一年里，她总会在这样的梦里惊醒：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命硬，会给自己带来不幸，所以母亲用死亡这个谎言离开了她的世界，然后逃到了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梦境总是那么的真实，使得她有的时候真的认为母亲没有死，只是去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藏了起来，继续工作、生活。如果真的是这样该多好，她宁愿母亲是遗弃了她，这样她的心里至少还有念想，或许还会有机会再遇到她，而不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让她彻底没有了依靠。

因为不喜欢女孩，自出生那天起，父母之间就战争不断，父亲开始酗酒，然后动手打人。无法容忍的母亲选择了离婚，然后带着她来到北方这个落后的小城市投靠亲戚。母亲在这里改嫁了两次，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而她也有了名义上的爸爸，哥哥，奶奶，爷爷，有了一个意义上的完整的家。本来她以为以后的生活会跟所有人一样，在母亲的怀抱里幸福的生活，读书，工作，拥有自己的家庭。以为她再也不用跟着母亲到处搬家、漂泊，她会取得优异的成绩，会吃到好吃的东西，有可爱的洋娃娃，有零花钱，她开始满足自己的生活并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然而一场车祸把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宣告虚幻幸福的结束。没有了家人，没有了温暖的怀抱，也没有了依靠。她还记得前一天晚上，母亲还在门外面跟她玩大灰狼和小兔子乖乖的游戏，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唱着儿歌，她执意不给母亲开门，可此时，她就算一直把门打开，母亲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这样被上天带走了，没有给她留下只字片语。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偌大的世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还可以拉谁的手，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过，没有光明，没有未来。

文，你总说我不会关心人，不懂得去爱别人，可是你知道吗，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爱了。再也没有温柔的声音在我身边对我说，“乖，又头疼啦，来，妈妈抱抱。”再也没有人去分享我的快乐，感受我的悲伤，在我开心时替我高兴，在我难过时给我鼓励，再也没有人可以让我去依赖，让我去撒娇，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小女生。一个感受不到爱的人怎么懂得爱，一个感受不到被关心的人怎么懂得去关心别人。而我也不敢，因为不想再感受一次这样绝望般的失去，如果不曾付出，就不会担心在失去时无法承受。

母亲离开之后，她也离开了那个法律上叫做爸爸的男人，她讨厌他，讨厌他丑陋的样子和一副色迷迷的表情，讨厌他唉声叹气装模作样的样子。她打包了自己的东西和母亲的首饰，被亲戚，一个叫做阿婆的中年女人带走了，因为这个女人告诉她，她可以供她读书，给她安稳的生活，而这正是她需要的，她需要活下去。那年她十岁。

母亲在太平间被推出来，脸上有淡淡的妆，像她生前的模样，因为手术剃掉了头发，所以只能带上假发。看着她的样子，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就像一个陌生人。被人放到一个面包车的后车厢，应该是装尸体的专用车，然后在一堆远亲的哭声中，汽车开到了火葬场。母亲被推进了锅炉房，不久高高的烟囱中就冒出了黑黑的烟。有人说，先出的黑烟烧的是人的衣服，等之后冒出的白烟才是人的身体，她一直死死的盯着烟囱的烟，看着母亲随着烟雾一点点的消散，当烟尽的那一刹那，她知道母亲真的永远的离开她了，在另一个没有她的国度，母亲应该会过的更幸福。而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去的一路上，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即使当周围的阿婆嚎啕大哭的时候，她都面无表情，在那时她突然觉得，平时都没有怎么联系的人，感情并不见得有多好的人，此时为什么哭的这么大声？就像是一场闹剧，一堆群众演员，夸张的表演却不带一点感情，或许没有她们的存在母亲走的会宁静些。有亲戚在身边用手掐她，毕竟她是母亲最亲的人，怎么都应该哭一下，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然而当烟囱里的烟渐渐散尽之后，眼泪就像是没有关掉水龙头的水，不停的流了下来。

记得看韩国电影《开心鬼上身》，本以为是一个恐怖或搞笑的电影，而看到最后却泪流满面。看着剧中男主角逝去的亲人那么多年都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突然觉得母亲似乎还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保护着自己，守着自己，想想每次遇到困难，最后都会逢凶化吉，即使在公交上遇到小偷偷钱包，周围同事都遭殃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她更觉得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其实一直都在不远处守护着自己，或许这是唯一的温暖，也是她很多年活着的意义。

她记得骨灰盒上是从她跟母亲出去旅游的时候拍的照片上剪下来的一个小头像，而从那之后，她就对花圈、骨灰盒、灵车等跟死人有关的东西有着莫名的恐惧感，不敢靠近，亦不想提起。所以她很少去给母亲扫墓，每次都会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阿婆也不勉强，只是有时提起来会说她没有良心，不尽孝道。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事情是放在心里的。

每个人对爱的表达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以天天把爱挂在嘴上，用所谓的甜言蜜语让你感到爱的浓郁，有的人爱的深沉，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口是心非，嘴上可以说出很多伤人的话，但是心里却是无限的关心和在乎，一个电话，埋怨你天天在外面不务正业，放假也不回家，但其实心里想说的却是想念，一个爱字，打死都不会说出来，但是却会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饭菜。而这一点，当她在外读书以后，才慢慢的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