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灵光在闪耀——读张锋的几首纯净短诗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我们的出生,只是沉睡和遗忘。共我们升起的灵,生命的天星,本已坠往另一个地方”。大多数人的生命,其实是一个慢慢走向沉睡与遗忘的过程。唯有心灵中幸运地留存了那道童年灵光的人,才可能忆起生命源初的圣洁、善良与美好,却也往往映照出成人世界的僵硬、扭曲与丑陋。在张锋的几首纯净短诗中,这道童年的灵光穿过几十年尘世尘土的遮盖,倔强地闪耀出来,带着一种疗愈的平静的力量。
《这一小碗无比透亮的西红柿》
这一小碗
被早晨的阳光映得
无比透亮的西红柿
如此晶莹剔透
像婴儿像处子
像初发心 像真理
像胚胎 像人类的童年
仿佛东方的金童玉女
梁山伯和祝英台
亚当和夏娃 牛郎和织女
似一粒粒活生生的红宝石
阳光下她们如此安静如此迷人
似乎此物只应天上有
她们在我面前闪亮
我几乎要跪拜下来
小小的红红的
每一粒仿佛都是观音菩萨现世
(草写于 2010 07 16 海口)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对于世界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小物,人们已渐渐熟视无睹。可面对眼前这一小盘阳光下的西红柿,诗人却有着如同孩子般单纯的专注,像早晨的露水,新鲜、纯净与活泼。阳光下的这一颗颗小西红柿,是大地,是自然的赠予,雨露、阳光、土地、四季流转的时光,都蕴含其中。“她们在我面前闪亮,我几乎要跪拜下来”,诗人用如此敬畏的虔敬与单纯的专注,去写它们,因为与人的世界不同,它们是一个圣洁的未被染污的源初世界,它们“像一粒粒活生生的红宝石”那般珍贵,隐藏着自然的秘密,不曾被人的世界所干扰,自然、朴实,更接近生命的本然,如“婴儿”、“处子”,“胚胎”。因为内心尚存的童真,诗人看见了它们,并且领悟了它们的秘密。而太多的人,早已看不见它们了,更遑论领悟它们,因为“我们的出生,只是沉睡和遗忘”。从出生开始,人们就慢慢走向沉睡与遗忘,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常的磨损,渐渐陷落在一个黯淡的牢笼里,“那监牢的阴影会慢慢把少年人围拢”,远离了童真,远离了生命源初之境,遗失了生命最初的那道灵光,难以再如孩子般单纯而虔敬地专注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知识、理性、现实利害,也让成人的世界太过清晰,唯有诗人与孩子,还保留着生命源初的朦胧与浑沌,保存着那份“神奇的想象力”(威廉·布莱克语)。在想象中,那一颗颗小西红柿,也是有灵的,它们在阳光下静静相爱,似“东方的金童玉女”,一颗一颗相互靠近,相互依偎,诗人对它们充满了爱怜。
施皮特勒在《孩子的梦》中说过:“白天中数千桩小事小物,它们为锋芒已秃的成人冷冷放过,不加多望一眼,或即使看到,也不加注意。可这些小事物却打动着孩子们,因为他们的感受仍那样的清新,因为大地事物对于他们是那样的新奇。”成人奔波忙碌于尘世欲望的追逐,飞扬的尘土,迷乱了眼,于是“这灵光暗淡于成功人的视野,并在寻常的日光中消灭”(华兹华斯),可诗人是幸运的,因着那道尚存的童年的灵光,他仍然可以做“从上帝那边来的孩子”,用孩童般单纯的专注,活泼新鲜的口语,轻轻地呼唤人们,转回头,慢下来,驻足,看看世间这些小小的存在,它们那里有着生命本然的美,它们可以带我们返乡,返回存在的澄明之境。
佛说:“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阳光下一颗一颗的小西红柿,晶莹剔透、自然洁净,正如人的那颗清净本心。当你能够穿透无明的遮蔽,看见它们,你就看见了那永恒的清净自性。于是此刻,那一颗一颗小小的西红柿,仿佛“观音菩萨现世”般,清净、庄严,带着疗愈的平静的力量。
《三亚,在海边小坐了一会》
三亚,我在海边小坐了一会
这是一处僻静的海滩
这是一片修炼过的海,平静如水。
在它的面前 在一段船木上
我在它面前静静的坐着
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想不了
海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上善若水 从善如流
海是所有善的聚集
还是自从有人类以来
所有的泪水?
(草于2010 01 11 海南)
这僻静之处的海滩,与尘世保持着距离。大海是生命的诞生之地,源初之境,生命最初的善与圣洁。在时间的长河中,它默默无语,却静静旁观着人世更迭交替的沉浮与喧嚣,轮番上演的苦难与悲伤,那集聚的海水仿佛成了“自从有人类以来所有的泪水”。在源初之境的圣洁与宁静中,人的语言是聒噪的,思维是可笑的,于是“我”只是在它面前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在这宁静的出神的时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与这片海。此刻,“人性”的喧嚣渐渐远去,回归到一种具有“神性”的源初寂静。芸芸众生被辛勤劳碌宰制人生,眼光愈来愈拘限于眼前的方寸之地,而诗人因着那道童年灵光的照耀,尚能够仰望苍穹,眺望大海,以神性度测自身与世界的存在,“既然辛勤劳碌宰制人生,人还须仰望苍穹倾诉:吾欲追求汝之高洁?人必得如此。只要良善,纯真尚与人心同在,人便会欣喜地用神性度测自身”(海德格尔),而这种度测的维度,人将据诗意之本质而诗化,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假如你为我流过泪
假如你为我流过泪
在你眼眶中泛光的
必然也有我的泪
因为我曾哭过那么多
为世间 为这国 为朋友为女儿 为女人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当我成人后依然像个孩子
当我人到中年依然像个孩子的时候
我懂得一切
但我不能说出一切
我的心 我的肝
为你们哭过那么多
苦果那么多
孩童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他们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们的眼泪也是发自全身心的真诚,是毫无掩饰的情感的柔软与直率。可是人慢慢长大,在尘世磨砺久了,渐渐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防御外壳。很多人已经不会流泪了。看得多了,心却变得越来越麻痹与僵硬。很多人羞于流泪,羞于直率地袒露内心如孩子般最真切的柔软与忧伤,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幼稚也是危险的事情。久而久之,他们的眼泪越来越少,离内心的本真也越来越远。
诗人却如孩子般爱流泪。流泪,是因为诗人的心,还保留着孩子般情感的纯度、柔软与细腻。这泪水是孩童般的天真在尘世经验中的受伤与挫折。它是对尘世污浊的清洗,是人在尘世流浪、迷路时,对故乡的思念。这眼泪仿佛是圣水,让诗人这颗疲惫不堪的灵魂,在尘世获得洗礼,超越“经验”的束缚,达到一种“更高境界上的天真”(华兹华斯)。这种“更高境界上的天真”是历经世事后却依然如孩童般对这个世界抱持着爱与善的单纯信仰。
我 歌 颂 一下 善良及其它
——别再浪费时间去争论怎样才算是好人,努力去做个好人吧。
马可·奥勒留《自省录》 公元2世纪——
某年 某月 某天 某人 每人
人之初 一棵小草 一涧小溪 怎么知道 性本善
大多数善良的人们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善良
善良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善良。那棵能参天的大树也不知道
年初,我听到几个人说 不管怎么样 他们都要做一个好人了。
是啊 做一个好人多好!一棵青草和一条小溪 都那么芳香和沁人心脾
那些恶人怎么知道做一个好人有多好。
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 坏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
坏人所做的正是好人只能梦见的事情。
好人所作的却是坏人一辈子也别想梦到的事情。
因为好人有时会做噩梦,坏人却从不可能做到好梦。
某年 某月 某天 某人 每人
一棵小草 一涧小溪 一块空地 一棵参天大树
又比如在海南 树上的椰子 说不清楚自己的水为什么是甜的
土豆和白菜 根本也不知道人们吃了它们这么多年 为什么还要接着吃
它们只是静静的呆在地里 生长 不言不语
善良是他们的天性,也是他们的宿命。宿命就是 椰子被喝掉 土豆和白菜被吃掉
但是善良的人啊,我是多么的爱你们!人之初子,你们是多么闪亮!
善良具有非常简洁的风格。那些简单纯朴的人们 岁月流逝
不管世人有何言行 你们为什么依然像赤子一样
真 善 美 温 良 恭 俭 让。
某年 某月 某天 某人 每人
一棵小草 一涧小溪 一块空地 一棵参天大树
我嗅着一颗青草 芳香,我注视着人生 伤口,我盯着祖国的软肋,
在一副观音像的祥光下思考 有如神助
这首诗中,诗人用孩子般简洁、朴实的语言,反复诉说着心中那如孩子般的单纯信仰,爱与善的信仰。诗人历经世事,依然择善固执,倔强地信仰着人之初的那份单纯朴素的善,它如“一棵小草,如一涧小溪,一块空地 一棵参天大树”,不知所起,也不为任何外在目的,简洁单纯、自然而然,“不言不语”,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善良”,因为爱与善是诗人的天性与宿命。成人的世界,有太多的防备、机心、计谋,很多人已经失去了如孩子般单纯地信仰的能力,他们也因此注定沉沦人间,远离天堂。因为唯有爱与善,才是灵魂最终的归宿与救赎,它带来一种超拔的力量,让人不容易在尘世的欲望与污浊中彻底沉沦。在纷纭复杂的现实纠葛与价值选择面前,人有时候抱持一种孩童般单纯的信仰,反而可以无往而不胜。因为有着这份孩童般单纯的信仰,游荡而空虚的灵魂,在尘世有了归宿与依靠,于是人更靠近上帝。
平安夜,做一个好人多好
平安夜 我在想
做一个好人多好
要多好有多好
做一个平凡的人多好
要多平凡有多平凡。
粗茶淡饭 随遇而安
平平淡淡也就会
平平安安
如果佛助我
精进一步
可以做到
从不抱任何希望
也就永不会失望
那才是最有福气的
那怕人生已过去一半
平安夜 好人们都吃一个苹果
即使历经磨难
好人也会一生平安
(草于2009 12 24 平安夜 海南)
这首诗,简单、质朴、单纯如稚子之语,去除了一切外在语言的技巧、诗意的辞藻、复杂的修饰、理性的逻辑,淘洗掉一切复杂与矫揉造作,返璞归真。诗人如孩子般自言自语,诉说着生命最单纯却永恒的真理,做一个平凡的好人,粗茶淡饭、随遇而安,平平淡淡,平平安安。这“见山仍是山”的单纯是更高境界的单纯,蕴蓄深厚,溪涧归海,在童年灵光的闪耀中,诗人返老还童,回归生命本初的纯真,那里也是生命最终的寄托与归宿。
林琳
201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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