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城按下确认键保存文件之后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绷着身体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嗯到顶点泄出口气,整个人也随着气息渐弱而松弛下来,堆在椅子里。他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很随意地抬起手糊了几把脸算是放松。
虽然全身上下四肢百骸都向大脑传递着乏力疲软的信号,但是阿城的大脑却因为连续六个多小时的专注工作而异常清醒,没有一点困意。房间里一直持续的键盘声没有了,现在被夜晚的清寂填得满满当当,日光灯释放的白光没有温度也毫无感情,相比之下,亮度过高的电脑屏幕倒还博了些存在感,用一种略刺眼的方式牵制阿城的注意力。
阿城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度过十五分钟,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变成四点,忽然他一抿嘴笑了,然后对着卫生间那边说:“大和,我突然想起个笑话你要不要听啊?说有个程序员问科比为什么他这么成功,科比反问他有没有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程序员说不知道,一般那个时候他还在加班,哈哈哈然后科比就懵逼了哈哈哈哈哈……诶你怎么不笑啊?”
阿城住的是出租房,卫生间就在房间的一角。大和在卫生间里答道:“有什么好笑的?像是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一样。”
听他这么说阿城有点不高兴,讲个笑话结果别人都没笑只有自己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了。他说:“我哪能见过啊,我又不是科比。不过虽然见不到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我可以见见凌晨四点的成都。嗯——”说着阿城从椅子上站起来又伸了个懒腰,然后夹吧着拖鞋走到窗户边,把因为反射灯光而显得苍白的窗户推开。铝合金制的窗户跟窗槽摩擦发出喑哑难听的声音。
“汪——”这时候睡在房间里床旁边的大黑狗被吵醒了,抬起头冲着阿城叫了一声,声音低沉粗重,喉咙里还一直不停地发出“呜呜”的低吼。阿城看了一眼不管它,双手反杵在窗台上把上半身递出窗外,递入夜色。
(二)
阿城住在六楼,房间窗户朝着公路,十来米一盏的路灯排成两列立着,黄色的灯光成团和黑色的灯柱自近而远地变化大小,用这样的方式在黑夜里把空间表达出来,两条黄色点线就像画画时的透视辅助线一样。
路上没有汽车,但远处还是偶有喇叭声传来,像是画面景深的模糊扩大。阿城看看天上月亮被埋在浓淡不均的云里敛着光挂着,也没有星星,视界远处的地平线蒙蒙发白,在地平线铺开一片渐进白色。
突然阿城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大和被惊了一下破口大骂“你神经病啊!”大黑狗也被吓得一屁股坐起来,冲着阿城“喔喔喔”地咬了几下,两人一狗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突兀,要是用比喻来形容的话就是平静的湖面被接连扔进几块大石,溅起的水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城转过头看看大黑狗,眼睛里还泛着点儿得意的亮色,然后又钻入窗外继续吼,“威加海内兮——”这次还没等大和和狗骂他,甚至没等他吼完,左右隔壁和楼上楼下也不知具体是哪儿丢出来几句杂乱的气愤骂声。阿城一边小声地嘿嘿直笑,一边一个箭步飞身到门口一甩手拍掉日光灯开关,明明那么长时间没有休息,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精气神儿闹。
随着“啪”的一声屋里登时就黑了,只剩电脑屏幕斜斜地往墙壁上抛射泛蓝的光。
大黑狗又要叫,但“喔”的声音才起了个“呜”的头就被阿城一勾手用手肘勒住狗头,顺便双手一合紧紧捏着狗嘴不放。大黑狗挣开不得,喉咙里憋着“呜呜”声和不知道是被阿城弄疼还是委屈的细哼。
他勒住狗头的时候顺势就靠着床边坐到了地上,泛油的脸在蓝光下猥琐地笑着,身体因为大黑狗在挣扎所以晃动。等窗外传来的骂声和开窗关窗的声音都消下去,又只剩远远的喇叭声的时候,阿城又爬起来摸到窗边接着刚刚没吼完话的继续……
“归故乡——”这回他倒没有放开声音大声吼,而是探着脖子,像说悄悄话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装模作样。然后自娱自乐地杵在窗台上小声偷笑,不自觉地腰往窗外沉了很多,双脚就不作支点地离地了。
(三)
突然阿城感觉到脚底下传来一股推力,身体的平衡被破坏,他整个人都要往窗外翻出去。阿城一下子慌了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两只手死死抓住窗槽,上身用力往身后仰回去却已经来不及,整个身体僵硬地预告着即将发生的绕轴运动和自由落体。
幸运的是这时候大和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嘴里面大骂“我X你不要命了”,与此同时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阿城上衣的后脖子大力把他扯回来,阿城被勒得猛一个气短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咳嗽。
冷汗还在冒,阿城急促地小口喘气把“咚咚咚”仿要炸裂的心脏从嗓子眼儿按下去,嘴里重重地咽了下口水,还不忘条件反射式地小声重复“我X我X我X我……”
他两眼向上翻着眼珠子看到大和赤膊站在窗户边,外边儿投进来的光虽然不亮但也足够勾出他的身体轮廓,可能是因为大和刚刚救了他,也可能只是他坐在地上的缘故,阿城头一回发现大和原来这么高大,就连三角肌和肱二头肌圆润的肌肉线条都可爱了许多。
稍微平复了一会儿阿城才注意到脚那边的大黑狗,刚刚就是它往自己脚下撑了一把,现在它吐着舌头,眼睛望着阿城像是自己什么也没干一样。阿城一股恶气蹿上心头,手杵在地上恶狠狠骂了一句“你丫想害死老子是不是?”。边骂边就连着一抽一送往狗背上踢出两脚,大黑狗带着痛嗷撞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这又把大和急得大骂:“我X你今天真吃错药了?!”
他一脚把大和的腿踢开,蹲下身抱着大黑狗的脖子看被阿城踢到了哪儿。阿城气急了指着大黑狗回骂说:“你X?我都不X你X!它刚刚差点儿害我掉下去!”
大黑狗躲在大和怀里痛得直哼,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一节没一节的,大和看着心疼,回头朝阿城吼:“你要是把它踢坏了看我怎么对付你!”
“对付我?你还想怎么对付我!?”阿城也气急了,刚刚差点儿死掉现在还要被骂。他右手往地上一杵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对着大和,戾气满满。
大和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大黑狗的脖子下边缩回来,让它躺在地上,然后站开几步站到阿城面前也气势汹汹地大声说,“你是不是想打架!”
(四)
阿城没有说话,但眼睛死死瞪着大和。电脑因为长时间没操作黑屏了,屋子里还有点儿亮色的就只有电插板的指示灯,还有阿城和大和的四只眼睛。
大和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想打架”,但还没说完阿城的拳头已经招呼过来了,大和没躲开挨了一下,然后向前一跨步往阿城腰上一揽把他抱摔在地,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大黑狗见地上两个人翻天覆地,摇晃着站起来不知所措,喉咙里只能发出掺着痛的“嗷嗷”叫声,但很显然于事无补。
两人乒乒乓乓地带翻椅子带翻桌子,电脑也摔下来但没人管,陶瓷杯子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片,阿城和大和都被地上的碎片割伤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瓷片夹在后背和地板之间刮擦声颇为刺耳。
这时候楼下传来开窗户的声音,以及中年男性的方言大骂,“哈麻批楼上你要死哦!”
阿城偏偏听到这句,也不知那儿来的大力一把把大和甩开,随手抄了地上的热水壶走到窗户边探出身子就砸了下去,于是本就已经够闹的夜色里又多了一声惨叫和一秒钟后金属碰撞地面的声响。
紧接着,他“嘭”地一下把窗户拉合,然后斜转身靠墙滑坐下来。后肩膀的痛楚促使他伸手去摸,摸到了硬片和潮湿,缩回手来凑着不亮的光看看是杯子碎片和血。
房间另一边大和也靠床坐在地上,脑袋背朝阿城,手搭在大黑狗身上。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晃到大和旁边晃着尾巴在他身上舔,像是在舔伤口。阿城自己舔了下手上的血,甜咸的血腥滋味就在嘴里蔓延开来。
差不多过去半小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响起了急促而重的敲门声,还有像是很多人在外面的嘈杂叫骂在喊开门。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的阿成被吵醒,但只是听在耳朵里身体却一动不动,又过了几分钟门外响起翻找钥匙串的声音,原来门外的人见里面不开门把房东叫来了。
灯随着门被打开而亮起,突然的光线刺在阿城眼皮上让他的脸马上皱了起来,他抬手挡住,模糊看到几个警察冲进来,还有房东和一位用毛巾捂着脑袋的大叔。之后的事情过于混乱阿城根本没来得及去记忆,只记得好像自己被警察架走而已。
(五)
等阿城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比自己住的出租房还小的房间里,光线不亮但足够看清东西。
阿城坐起来,感觉身上有几处发痛,掀起衣服看了看,要么是红肿要么已经简单包扎过。他想知道几点了,但是房间里没有钟,找了找自己手机也不在就放弃了。他看看周围,摆设不多,一张书桌一把木椅,桌上就一瓶矿泉水。他掀掉被子坐在床沿,拿过矿泉水一口灌下半瓶,一边悠悠长长地出气一边回想发生了什么,能想到的都模模糊糊,好像自己是摔了一跤然后就被带到这里了,诶不对,好像是和一个人还是一条狗打了一架,想不起来。
阿城晃晃脑袋索性不想了,脚抄到鞋子里走到门边推门出去,门倒是一推就开,推开门看见左边有个大厅坐着俩警察。他们也看到阿城出来了,其中一个就过来招呼他。
“这是派出所?”阿城问。
“对啊,不然还能是哪儿?”年轻警察笑着说。
派出所?阿城晃晃脑袋想我怎么会在派出所,还是想不起来就不说话了。之后年轻警察把他交接给另外的警察去做笔录,警察说有人报案他扰民还伤了人。阿城第一反应说我没有啊,但之后给他做笔录的警察给他看了几张照片,诸如他的住处、他的水壶和一位捂着脑袋的大叔。他的住处好像旋风过境一样杂乱,他的水壶瘪了大半边,捂着脑袋的大叔……
接着阿城的记忆慢慢有了点儿头绪,从水壶开始倒着说起好像是被他扔了,扔之前他在和有个人打架,或者和有条狗打架,打架原因是之前那个人还是那条狗差点把他推下窗户害死……做笔录的警察在纸上写着写着不写了,听阿城说到害死就打断他说好好说不准编瞎话,阿城一愣我记得就这样啊。警察看他皱着眉头不像来虚的,就问他承不承认自己扰民和伤人,阿城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而且对方摆了证据出来说得有理有据,那他应该是有扰民和伤人吧。于是他点点头。
做笔录的警察表示问话结束,让阿城在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跟他说之后会联系他进行后续处理可以走了。阿城问对方自己怎么回去,本来是问路的,但对方一愣,递给他十块钱说打车,应该够了。
阿城又问怎么还他,对方笑了下说不用,“你先把罚款和那位大叔的医药费解决吧”。阿城想,原来警察这么好,等等,罚款和医药费是什么情况?但对方看起来显然不想和他啰嗦了,阿城就没再问。
(六)
从派出所出来,看天色像是下午,阿城打车回了出租房。门居然一按把手就开了,打开果然一副招了贼的狼藉,跟在派出所人警察给他看的一模一样。桌椅是打翻的,一地的陶瓷碎片,还有些血迹,电脑摔在墙角,睡眠指示灯居然还在闪。
阿城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如果是的话,梦醒了就好了吧。他反手锁了门,拉上窗帘屋子一下黑了,整个人扑到床上,这一折腾又免不了痛上一番。
等有关于痛的知觉淡下去的时候,阿城也睡过去了。梦里边有个意识在提醒阿城,出租房不能养狗,自己一直是一个人住,那么那两家伙是啥玩意儿,梦里边那个意识也不明白,提也没提。
到阿城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更黑了,他打开床头灯找到手机看了看是晚上十一点,睡不着了又不想起床,随便动一下全身都痛,所以阿城就躺在床上玩手机。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阿城听到有个声音在骂话:“我X你还不睡?”他抬头一看,大和提着裤子站在卫生间门口,脚边蹲坐着一条龇牙咧嘴吐舌头的大黑狗。
“你不也没睡吗?”阿城说。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