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事物,构成了宏大的宇宙。
《微物之神》是印度作家阿兰达蒂·洛伊所写的、获得布克奖的作品。我觉得这部作品十分动人,无论是结构、笔法、内涵、视角、人物塑造,都十分精妙。整本书如一首诗,美丽而忧伤。
相较于印度作家基兰·德赛的《失落》将印度放在全球化的视角下去审视,《微物之神》 侧重从印度本身出发,从多方面去探讨印度这个国家。
首先,“微物”是贯穿全书的隐喻,整本书都展现了很多被社会、被世界所忽视、所抛弃、所征服的弱者。这里的“微物”包含孩童、女性、贱民、动植物,而印度相对于大英帝国而言,也是弱小的、被忽视的“微物”。而每一个微小的事物中,都是一个小世界,都有着神灵,都有着伟大之处。
我觉得大千世界的万象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中等大小的、在人类社会这个维度中的,这种事物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被察觉到,是我们世俗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看到这些的,是凡人。第二种是非常宏大的,比如宇宙的起源、星际的尽头、次元的悖论、时空的扭曲、库仑力的去从,能思考到这一层面的,是哲人。第三种是非常微小的,小到我们难以察觉的,如黄蜂翅膀的微颤、海面稍纵即逝的泡沫、黑人小孩眼中瞬息闪过的忧伤,能看到这些的,是圣人。
能感知到后两者的人,都是我所崇敬的,都具有了神性。而我认为后两者其实是相通的,能感知到微物的人,必定有着对宇宙、对万物宏大的关照。洛伊在书中不仅仅关注到了“微物”,其实也有着对国家、对世界、对人生、对历史的叩问。比如她说“事实上这件事开始于数千年前,开始于马克思主义论者到来之前,开始于英军攻下马拉巴尔之前......开始于基督教乘船到来之前”。“历史之屋”也是书中反复提到的意象,这里充满了祖先的耳语,充满着违反“爱的律法”的鬼魂,充满着一种深深的宿命感。
爱触发于爱的律法订立之前,而束缚却从文明的肇端便开始蛮横。
这本书中不仅有着历史的厚重感,也有对于印度这个国家的关切和对于印度文化失落的哀伤,印度人的卑微感潜藏在书中的很多细节里,比如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听见阿慕有伦敦的亲戚时,眼中流露出了敬重。比如当玛格丽特和苏菲默尔来到阿耶门连时,所有的人都围着他们转。比如皮莱炫耀他的孩子可以朗诵莎士比亚的诗歌。比如印度的传统舞蹈卡沙卡里舞为了迎合游客的需要,被缩短到支离破碎,他们将传统的故事市场化,进入观光业,变成了地方特色,收下一笔又一笔的赏金,这体现了洛伊对印度被殖民后的资本主义化的反思。而卡沙卡里舞的演员夜晚在寺庙的起舞,虽充满了无奈,但却是对变卖传统的忏悔,是对屈辱的抛弃,也是对印度文化中的神性与崇高的肯定,印度文化在这一晚,孤独而伟大。
本书讲了三代人的故事,三代人有着相似之处,让本书有了深深的宿命感。女性地位的低下和种姓制度的丑恶贯穿了三代人的悲欢。第一代的帕帕奇经常殴打妻子玛玛奇,而二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宝宝克加玛曾经疯狂地爱上了牧师,但她却竭力阻止阿慕对维鲁沙的爱,因为维鲁沙是贱民阶层。阿慕作为第二代的女性,在家族中也备受轻视,最终发泄到了孩子身上。而这一代代的罪最终却由无辜的孩童承受,苏菲默尔溺死了,瑞海儿和艾斯沙分离了。
本书的结构十分精妙,是非线性叙事,以意识流的方式展现,故事经常随着主人公思绪飘到的事物展开,时空被打碎。有的时候先抛出令人不解的结局,再一层一层地揭开谜底,很多事情的原因都是在书的最后才说明白。而书的结尾又与开头相呼应,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循环往复。表面上零碎的故事在最后显得十分完美动人。
本书的视角也很独特,基本上是以孩童的视角呈现。孩童的内心是澄澈的、充满好奇的,他们可以关注到成人关注不到的事物,也经常对复杂的成人世界感到困惑和不解。贯穿全书的拟人化的手法既是对主题“微物之神”的呼应,又是对儿童视角的体现。比如“放浪形骸的青蝇不知所措”、“小小的香蕉泡沫在香蕉酱里溺死了”。本书还充满了神秘主义的描写,比如“瑞海儿注意到苏菲默尔在棺材里秘密地翻筋斗、“艾斯沙变成一个搅拌果酱的巫师”、“宇宙中一个恰克形状的洞”。将时代、国家、家族的命运用儿童的视角呈现,这种方式使整本书的叙事充满了神秘感,也加重了种种社会弊端难以改变的苍凉和无奈。
作者将自己的议论处理得十分精妙,不同于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十分明显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洛伊将自己的议论完美地融入了故事本身。她经常将议论放入人物的对话中,或者放入故事中出现的诗歌中,这种处理使得议论显得十分自然。
在阅读时,我常常被洛伊对语言的强大驾驭能力所震撼,书中的比喻都十分精妙,充满了修辞的艺术。比如“一只蛾抬起了它的一只脚。”每当瑞海尔的心理、人物之间的氛围有微妙的变化时,这个比喻就会出现。一只蛾,渺小,轻盈,忧伤,是孩童颤动的微妙心事。比如当瑞海儿以为阿慕少爱她一点时,就会出现“一只蛾抬起了冰冷的脚”。再比如书中将苏菲默尔之死比作“正值盛产季节的水果”,这个比喻强调了苏菲默尔之死是活生生的、不可忽视、不可磨灭的,让读者产生了某种心灵冲击。作者还经常使用重复的手法,一些语句会在书中重复出现,这种重复既形成了某种强调又耐人寻味。比如“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用在阿慕、瑞海儿和艾斯沙的身上,表达了女性和孩童这种“微物”的渺小、对命运的不可控,在平静中传达出了深刻的悲哀。
全书充满着一种打破“爱的律法”的悲哀与无奈。当恰克对瑞海儿说出“爱,疯狂,无尽的喜悦”,瑞海儿却感到十分可悲,像一只全身长满鳍的忧伤的鱼。印度的种姓制度是根深蒂固的,而印度作为英国的殖民地,大家普遍认为英国人高人一等。维鲁沙作为贱民阶层,和非贱民的阿慕相爱,在阿慕的家族看来是不可理喻的。而恰克作为一个印度人,和英国人玛格丽特结婚,在恰克的家族看来是荣耀的,而玛格丽特的父母却无法忍受。恰克的“无尽的喜悦”,更像是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像是一种无法挽回的谶语。而这种谶语也遍布全书,通常在之前就已经隐喻着忧伤的结局,而当谜底揭开时,既在人意料之中,又有了一种耐人寻味的魅力。
这种谶语通常以隐喻的方式呈现,比如“河流”,这是贯穿全书的一个意象。河流分隔了维鲁沙和阿慕的房子,意味着种姓之间的界限。河流也意味着漂泊,意味着命运的飘零,他们看不到前路,没有安全感,找不到停泊之处。河流在白天看似平静,夜晚却暗潮汹涌,漂浮的树叶、破旧的小船、被打碎的月光,使整条河流充满了神秘,这种神秘意味着打破界限后的未知,这种未知,既可能意味着死亡,又有着隐秘的希望。在“历史之屋”中,充满了打破爱的律法的鬼魂,阿慕和维鲁沙的违逆结局则是死亡,而艾斯沙和瑞海儿作为下一代人,依然打破了爱的律法,这充满了宿命感。双胞胎在文学中常常是不可分离的,他们总有着奇妙的默契,比如在《恶童日记》中被战争分开的双胞胎,这本书中瑞海儿和艾斯沙因为苏菲默尔之死被迫分离,最后他们在一起既表达了抗争的意味,又传达了被历史原因撕裂的东西可以重新缝合的希望。
微物,脆弱,渺小,有着一无所有的未来,和踉踉跄跄的自尊。但它们也有颤动的灵魂,和伟大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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