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沈园的柳树，又一次吐出了新芽，鲜嫩的柳芽在春风中微微颤抖，柳枝随风飞舞，如同双手一般，舞向了河边的老者。
老者口中正呢喃着汉人所作的《行行重行行》，当柳枝搭上他的肩膀时，老者的身子一顿，止住了吟诵，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问道，“是你么？当初你我并肩共读《文选》，你说除了这一十九首汉诗，其余你都不爱。你看，那么多年，我一直记得，你……可还怨我？”
老者说罢，竟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头，便碎了这春风残梦，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你我成婚只年余，你可知，这一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遇见你，我方知什么是琴瑟和鸣，什么是如胶似漆，不想我们的好日子却如此短促，我不敢怨恨母亲，但我却恨自己无能，不能与你偕老。当日一封休书送至你手中，我与你约定，等我三年，待我考取功名后重娶你过门，却不料母亲暗中发现，将三年改为百年……百年，想来你见此信时，定然十分恨我，虽然同在山阴，而百年之约，却是天涯之远。“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那段日子，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科考上，一心想着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却不想得罪了秦相，将名字抹去，终致落榜。回乡后得知你已另嫁赵士程，我胸中郁结，大病一场，好容易可以下地走动，便到这沈园来散心，何曾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你可还记得，你敬我一杯酒后，我为你写的那小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凤形金钗，摩挲着钗头凤凰，继续言道，“这钗头凤原是你我定情之物，你回家后差人送来，自此便一刻不离我身，那日你与赵士程走后，我手握金钗，写下了这首钗头凤，虽然甚是浅薄直白，却是字字泣血而成。不待病愈，我便南下宁德，实是不忍留在山阴，殊不知，此去竟是永诀。”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说到这里，老者伸手轻轻抚摸着柳枝，如同五十多年前，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一般温柔，眼神中尽是眷恋与回忆，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白云。
“你说羡慕这天上的云，无论人间风云变幻，它且悠然自得……离开山阴后，我各地为官，每到一处，便探访名胜，为你找寻云影，黄鹤楼上的‘白云千载空悠悠’，敬亭山中的‘孤云独去闲’，即便是战事紧急的大散关外，我也在吟诵王摩诘的‘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我总觉得，你一直在我身边，这些山水，这些云，都是你喜欢的，我便陪你去看，念给你听。
我始终不敢再回山阴，那里的一切都和你有关，太过真实，所有的景物都在提醒我，你已经不在我身边。即使多年后回来，得知你在我离去不久便撒手人寰，我也不敢去你的墓上祭扫——那是赵门唐氏，不是我的爱妻，你若有灵，自会在想我时来看我，谁也拦不住你，一如当初在沈园时给我斟酒的洒脱不羁。”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向西沉去，夕阳的余晖把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依然呆立在柳树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算来距离你走，已经四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回到山阴后，我每年都要来沈园，就是想找到你的踪迹。我也已是垂暮之年，说来惭愧，竟然有些少年时的忐忑，不知死后是否能再见你一面？”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算了，幽冥之事，终究渺茫，不如就好好活着，多活一天，便多一天念着你，也是好的”。
说罢，老人缓缓抬手，在那《钗头凤》之下，题下一首诗，抛下笔，头也不回地去了。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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