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极冷。
大雪洋洋洒洒，不急不慢地落下，姑苏城内一片银装。
在这样一个该在文人诗篇中满含着浪漫气息的天气和城池里，偏偏得发生些不浪漫的事儿。
几道身影疾驰而过，马蹄声响如雷，狠狠踏在已经化为污水的雪上，溅起脏顽泥水无数，落在几个蜷缩在街巷边的落魄叫花子上，惹来阵阵“瞎了眼的东西”或是“狗娘贼”的不堪叫骂。
这几道身影却是无暇顾及那些污秽之语，换做他们平常的性子，那不得扯缰停下，笞个数十鞭不成。
看他们直直奔驰的通衢尽头，赫然是座古色古香的私塾建筑，大门正上方挂着“东吴学堂”四个大字。
学堂内。
唐伯陵神色肃然，看着脸色慌忙的几人闯进学堂没有言语，好像早有预料，继而又皱了皱眉头。
几人看见于堂中端坐的唐伯陵大喜，连忙单膝跪下行礼，口称“少主”。
唐伯陵叹了口气，目光复杂，越过几人，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道：“这里到底是学堂，虽说有急事，进来还是得守些规矩才是。”
单膝下跪的几人中为首一人面露焦急之色，连道：“少主，家主他......”
“看见你们来我便知道了。”唐伯陵幽幽一叹，这一天尽管自己万分不想让它到来，但是谁能抵得住时间呢？
是时候做出个了结了。
钟离唐家，乃是钟离城的第一大家族。盘踞城中六百年，族中现有子弟三千，文人武将、行商走贩皆有之，显赫者当朝翰林、一方巨富，即便是落魄者，依靠着家族的庇佑，亦可落个小康之家，生计不愁，真谓是家族繁盛至极。
不过偌大一个家族，想要做到兄友弟恭、家族和睦显然不是件易事。事实上，唐家按百年来的血脉分布可分为六支，这六支中仅有一支迁居它地，其余五支皆守在钟离城内看护祖地。
太平一脉，迁居的一脉，却正是唐家的嫡脉，因三十年前唐伯陵的父亲唐焕迁居太平而得名。
作为嫡脉，唐焕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也就是前任“少主”，但前任家主，也就是唐焕的父亲，唐伯陵的爷爷，于唐焕十一岁时驾鹤而去，家族中各族老以少家主年幼为由，分家主之权而操之。
当时唐焕毕竟年幼，纵使族中一干子弟坚持认为应该少家主掌权也无话可说。
十五岁，唐焕束发，嫡系长辈提出归权，遭旁系拒绝。
二十岁，唐焕弱冠，按祖制，可祭宗祠，继家主位，旁系以“德行未显”为由再次拒绝归权。
二十一岁，嫡系逼宫，宗族内讧，唐焕携半数族人而走，迁居太平。
至今，倏忽便是三十年已过。
世人只知道，太平唐家富庶无比，江左一带无有可匹敌者。但只有太平唐家子弟才知道，这个新生的家族，有怎样一种可怕的势力。
唐伯陵站起身来，四顾周围摆设，十架檀木书桌，上置徽墨、宣纸、歙砚、宣笔，正是最正统的文房四宝，案上边角处亦设一香炉，正袅袅散发出静心的香来。
堂前有屏风一幕，其上画有“烟雨牧牛图”一幅，色彩浓重而厚，将外头侵入的阳光统统抵挡在堂外。
堂下几人正待着少主的下一步指令，忽听到少主的问话：“新年，家族里怎么说？”
“新年”正是那为首之人的名讳。
唐新年双手抱拳，左手覆盖于右手之上，往前一拱，颇有些征伐大将之风，沉声答道：“只等家主号令！”
“好！随我回府！”唐伯陵眼里闪过一丝凌厉，起身揽袖，大步流星地朝堂外踏去。堂下几人相视一眼，皆能看出其中的兴奋，齐声喝道：“是！”。待唐伯陵走过身边随即便起身，一人越过唐伯陵，为其开道，其余两人挺胸直背跟在少家主的后面。
“对了，揆申，你需留下，告诉稍后要来的九位小学童，先生有些事情，以后便不在东吴学堂了，宅子依旧留在这，自己复课也好，再请先生也罢，随他们心意便是，但一定得好好读书，将来先生我再见他们定要考课，要是背不出来，先生就要打板子了。”
“是，少主。”唐揆申微微勾了勾嘴角，也不在意不能立马随少主回到家族完成那已经谋划了二十年的图景。
唐伯陵行到大门前，正要在新年的服侍下上马，忽然一顿，转身向唐揆申叮嘱道：“束脩就让他们不用给了，都是些穷苦的孩子。”
唐揆申摊了摊手，做了个鬼脸，惹得唐伯陵几人发笑，又听得唐揆申言道：“伯陵，把控好分寸，逼之太急难免血流成河，安稳了几十年了，那些人的后辈总是无辜的，只诛族老就差不多了吧？”
唐伯陵翻身上马，摩挲着马辔，随意说道：“揆申，你哪里都好，琴棋书画尽皆通晓，就是太过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次我要诛了他们各支的长辈，他们后辈焉能不恨我？他们固然没有参与到三十年前的那件事中，但难道我就经历了三十年前的事吗？不，我也没有。但我现在还不是按照父亲和长辈的意志要去洗雪耻辱。揆申，人生最重之仇恨，莫过于国仇家恨，这是家族的荣誉，家族与家族没有仁慈可言，一旦生出仁慈来，那家族离灭亡也不远了。”
揆申默不作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唐伯陵也不啰嗦，吩咐揆申和新年外的另一人：“远献叔，劳烦你往钟离走一趟。传家主令，七日后的冬至日，行家主继位之礼，凡操持有家族事务者，皆须来我太平城，开宗祭祀。”
那一人精神一振，双膝下跪，长拜于地，恭声道：“老奴遵家主令！”
也无再多言语，唐伯陵目送老仆吴远献翻身上马，直直往城外奔去。
唐伯陵啧啧赞道：“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柳三变真是写得一手好词。”
“新年，随我回府！冬天到了，一起赏好大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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