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忆一下庄子和惠子那场著名对话:
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接下来惠子又是如何回答的,我们不得而知。但维特根斯坦一定会说:『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不可能知道游来游去的鱼是怎么感觉的。』
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回答他的朋友帕斯卡的。帕斯卡因扁桃腺发炎肿胀向维特根斯坦发牢骚说:『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车碾过的狗』,维特根斯坦当时就很厌恶地如此回答:『你根本不知道一只被碾过的狗是怎么感觉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经常挂嘴边的『累成狗』、『蠢得像猪』、『像小鸟一样自由』,不过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比喻,用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而已,居然有人很正经地唱反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维特根斯坦到底在反对什么?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分析说,之所以维特根斯坦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是因为帕斯卡就是在扯淡,这是一种远比说谎更严重的行为。
1
法兰克福在他的《论扯淡》一书中称扯淡是一种不同于谎话的不实之词。谎言是一种与事实不符的陈述,是对真相的背叛,说谎者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隐瞒真相,以此欺骗别人;而扯淡的人则不知道,也不在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们更在乎自己的感受:自己是不是看起来更独特,更有学问,更有魅力,更成功……,于是自以为是、不懂装懂、夸大其词。
法兰克福认为,『就影响效力而言,扯淡远比说谎更严重,是「真实」更大的敌人』。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谎言虽然掩盖和歪曲真实,但毕竟还知道有真实的存在,还把真实当回事,否则就不会花力气去掩盖和歪曲事实了。扯淡则根本无视真实,根本不在乎什么是真实或者到底有没有真实。扯淡的人对真实的态度极为轻佻,如同儿戏。
让维特根斯坦恼火的显然不是帕斯卡说了谎话(因为她的痛苦是真实的),而是当她说自己『感觉像被车碾过的狗』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句子里所谓的感觉是什么,只是随便乱诌,却自认为在表达一种独特的糟糕感受。
不过,关于说谎和扯淡哪个更要不得,另一位著名哲学家——康德有话要说。
2
康德坚决反对说谎,在他看来,任何形式、任何情况下的说谎都是不道德的。在《道德形而上学》一书中,他提出了一个普遍的第一原理:『你的行为,要让它所根据的行为规则可以被所有理性人接纳为一条法则。』就拿说谎来说,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会怎么样?人人都说谎,说谎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个矛盾,这样的世界是逻辑上不可能存在的。事实上,如果你问我,北京天安门怎么走,你根本无法判断我的回答是不是真话。
然而,让我们假设一下,一个朋友躲在你家里,而一个杀人犯来到你家门口找他。此时对杀人犯说谎难道不对吗?康德说不对。说真话的义务保持不变,而无论结果如何。康德的理由是,道德并不是关于结果的,而是关于原则的。再说,你对杀人犯说出真相时,你的朋友有可能已经从后门溜走了。
可是,如果朋友没有走呢?
康德的解释很难让人信服,而且他的主张看起来似乎不合情理。不过,哈佛大学迈克尔.桑德尔教授并不这样认为,在《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一书中,他为康德提供了这样一种辩护,我们不说谎,也不说真话,而是做一个具有误导性的陈述:『一个小时之前,我在路那头的杂货店看见过她。』
也就是说,在说谎和扯淡之间,桑德尔教授选择了后者。尽管他没有使用这个词,但从他为康德的辩护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采取的策略就是扯淡:用与事实真相无关的陈述来代替说谎。或许你不同意这种说法,无论如何,『一个小时之前,我在路那头的杂货店看见过她』这个陈述是真的啊,可是对杀人犯(或他的问题)来说,这个陈述根本没有意义。
桑德尔教授在随后给出的解释中也说明,有时相较于说谎,扯淡的策略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假设一个朋友送个你一个礼物,你打开盒子,看见了一条极其难看的、你一辈子都不会系的领带。你会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领带!谢谢你!』
3
日常生活中,我们也经常用到『扯淡』这个词。因为它是句脏话,太过消极,我们通常很乐意把它送给别人,而自己扯淡的时候却听而不闻。问问自己,生活中有没有为了应酬而说一些无关痛痒,纯属扯淡的话,比如,说某某家的孩子天赋异禀,定成大器,或者说某某主任工作兢兢业业,对同事关爱有加。甚至在好朋友之间,如果出现冷场,你为了打破这份尴尬而没话找话也是一种扯淡。昆汀.塔伦蒂诺在他的影片《低俗小说》中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人在一起就非得瞎扯什么,不然就会觉得特没劲?”片中人物最后发现,只有心心相印的人才能达到沉默也不难受的境界。
不过,这也说明,我们的生活需要扯淡。真相有时很残忍,而我们真的没有必要总那么在乎真相;谎言也会带来伤害,有时来一句扯淡的话来替代它,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关键是,扯淡一定要有界线,总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来扯淡的。『在严肃的问题上进行貌似严肃的扯淡是无比可怕的,它会毁掉精神和情感』。波斯曼在《娱乐至死》中并没有否定娱乐的价值,也没有否定电视文化,他只是不希望看到一些人鼓励电视去承载更高的使命,比如,教育,政治,宗教,否则,『危险就出现了』。同样,我们的生活需要扯淡,没有扯淡的生活简直就是瞎扯淡,可我们不希望看到有些专家学者以『科研项目』或『学术规范』为名没完没了地扯淡,否则『危险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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