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和姐姐外甥带母亲去看电影。电影刚开场十分钟。余光一瞥,母亲已歪头睡了。姐弟相视一笑,又是多年老习惯,就让她睡吧,晚上总失眠正好补觉。真是老啦!我一边看一边嘀咕,当年左牵右拽我们姐弟,翻山越岭呼啸奔走追电影看的那个文艺女青年,曾经是她么?
父亲常年在新疆油田工作,家中里里外外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农活琐碎而繁重,一年不得闲,还有老人和两个孩子需要照顾,扛起来是不容易的。她性子急,骨子里要强,干活也麻利,倒也没怎么叫过苦。只要世界上有电影看,则足以解忧。那个年代的农村,没电灯,没娱乐,天黑吃完饭就等着进被窝,孤寂和无聊是难捱的。从我记忆开始,妈妈就是村里年轻人约看电影的张罗人。镇上有电影的那天,连四五岁的我都感觉到她格外兴奋,干活开始心神不宁。锄地、薅草,动作都带着韵律和节奏,口中禁不住哼着小曲,时不时抬头望望坡上坡下,和女伴们挥手打个暗号。家里老人们总觉得花钱去看电影,不勤俭,爱唠叨。所以年轻人都不敢太张扬,下工路上遇见了,交流下眼神,比划个手势,就把汇合地点时间定下了。母亲回家,飞快地张罗晚饭,摘菜洗菜切菜炒菜盛饭吃饭,都是一气呵成。一抹嘴,就去喂猪、喂牛,鸡鸭关进笼,堂前院心洒扫一净,又是一趟烟儿。奶奶照顾我悠悠的吃着饭,看一眼忙得不沾地的儿媳妇,撇嘴一乐,偷偷跟我说,啥时候看你妈忙成这样,就知道她有电影看了。是的,我觉得她就像个要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使劲地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其实不就是看个电影么?
又“睡”了一场电影的母亲除去镇上花钱看电影,更多时候是那个年代的特别回忆——露天电影。往往以生产队为单位,一年会包一两场电影。所以隔三差五,周围十里八村总有电影看。我很奇怪,那个时代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为什么十几里以外要放电影的消息,能在几个小时内在周围村落飞快传播。往往到下午时分,村子里的空气就开始躁动不安,年轻人窃窃私语,悄悄打扮。有想法的怀春男女正好借用这名义去私会。妈妈呢,这种好事一般会带上我们姐弟,因为不用花钱啊。催促我们草草吃完晚饭,换身说得过去的衣服,约着同村的叔叔婶婶就出发了。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我前前后后的跑,有种过节的兴奋。大人们不住的警告我,不许睡着,否则以后再也不带你了。我赌咒发誓的答应。有时候路真的很远,翻了一架又一架坡,路过好多村子,不断有人加入我们。太阳落山了,有人打开手电走在前面,于是就成了一支夜行军的队伍。可能等我们赶到,电影都开始一小半了,满山遍野都是人啊,荧幕正反两面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周围的大树上也都爬满了小孩。母亲把我抱起来看,累了就让旁边的叔叔大爷帮忙举。除了打仗的电影,其他片子我一定会在中途睡过去。所以回家的道路,母亲是加倍痛苦的,一天疲惫加上我的体重,她背着我一路骂骂咧咧的,发誓下次再也不带我了。等大了些,她也背不动了,每次就拿树枝一路抽打着困得东倒西歪的我,撵小猪一样赶回家。
又“睡”了一场电影的母亲母亲一辈子没有上过学,不识字,电影就是她的学校。通过每次正片开始前的《祖国新貌》纪录片,她知道除了从小生活的群山连绵,中国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有荒凉的戈壁滩,有大东北的森林和茫茫雪原。看了江姐她就叫内心鄙薄的人“蒲志高”,看完几遍《闪闪的红星》后,见到矮胖的邻居大伯她就会喊“胡汉三又回来了”。电影给她以精神慰籍,也给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对外面的陌生世界不那么惧怕。后来有好几次从新疆到四川漫长的旅途,都是她独自往返,大字不识,单凭一张嘴,也无所畏惧。直到我们全家最终定居新疆。
又“睡”了一场电影的母亲爱看电影的妈妈老了,和我当年一样逢看必睡了。但是,似乎作为一种仪式,每年春节我们都还是带她去看(shui)一场电影,算是对那些岁月的特殊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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