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江南好时节。欢喜客栈里生意红红火火,老板娘阿苗在大堂里忙着招呼客人,间或冲后厨忙活的许小仙儿吆喝一顿——店里生意太好,两个人委实有些忙不过来。
“许小仙儿!!客人又在催菜了!不过一个小鸡炖蘑菇,你现杀呢?!麻利点儿!”
“许小仙儿!麻婆豆腐出锅了吗?!”
“许小仙儿!有位客人点的炝锅面记得泼一勺热辣子!”
“知道了,知道了……”许小仙儿嘴里应着,手中的活计一点不敢耽搁,生怕稍一疏忽阿苗再给他一记狮子吼。
唉,想当年,阿苗没嫁给他之前,也曾温婉可人过啊,岁月怎得如此不饶人。恍惚间他又想起当年未竟的梦想来。
说起来,许小仙儿这辈子的梦想只有两个:迎娶阿苗,闯荡江湖。前者已经成真,后者,许小仙儿摸摸自己鼓起来的肚子,那个江湖大侠是带着一身肥肉行侠仗义的呢?
“我走了,闯荡江湖去了。”
彼时的少年许小仙儿,壮志凌云,志在四方,撂下这句话,背起了包袱就要走。
阿苗从一堆账簿里面抬起头,这时的阿苗脸蛋白嫩,眼角眉梢透着少女的娇羞,一双丹凤眼眼珠漆黑,反而衬得她不怒自威。斜眼看了下穿粗布衣裳腰里还别把菜刀的许小仙儿,阿苗朱唇轻启:“一个厨子为什么非要入江湖?”
“江湖有美酒有热血有鲜衣怒马美人正逢时,客栈只有一方菜墩一身烟火味儿。”
阿苗表现得很不屑:“江湖更多的是弱肉强食套路深。上任武林盟主被争风吃醋的小妾小拳拳打在胸口内伤而亡,上上任武林盟主被属下举报公款私用,这任武林盟主虽没犯错可也没啥政绩舆论都说是同行衬的好,这是你要去的江湖?”
“你说的都是体制内的,我要做的,是江湖散侠。”
“那你知道不在体制内的江湖在哪里?”阿苗重新把头埋进了账簿里。
“云起处,水穷时,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切,”阿苗嗤到,“那都是武侠小说通用的鸡汤套路,吸引眼球冲销量罢了。照这逻辑,我们这客栈人来人往,不也算江湖?你所谓的体制外,不过是不负责任的代名词罢了。来我们店里那些所谓的大侠,整天把潇洒如风挂在嘴边,一水儿的白衣配宝剑,兜里却穷的叮当响,点单必点酱牛肉女儿红,吃饱了随便找个由头就拔剑,桌椅板凳一通狠砸,打完就跑越快越好逃得一手好单。想找人负责,人家说那是体制外的,管不了。这是你要去的江湖?”
“再说回你崇拜的那些偶像,端木欧阳上官西门令狐,都是名震江湖的吧,你跟人家比得了吗?单从姓氏上,你就不符合名震江湖的套路。再说人家那些大侠,是从出生起就带着主角光环的,从少侠到大侠到一代宗师,自小就有当侠的潜质。当然你跟人家比还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这是你向往的江湖?”
“你说这些我第一个不服,明明侠们都是成了侠之后人们才看出来他们从小就有当侠的潜质的!那我入了江湖闻鸡起舞苦心修炼韬光养晦总有一天也能为自己挣得一点地位吧,好男儿总要有点志气!”许小仙儿说不过阿苗,有点儿急了。
阿苗拨弄了一下算盘珠子,叮啷一声:“刚你第一句虽然拗口但说的确实对我不反驳。可是你看你这几个成语用的真真触目惊心,承认现实吧,对一个厨子而言,你所追求的闻鸡起舞的真正境界应该是做的鸡真是太好吃了客人闻了一下就忍不住翩翩起舞,武林高手的梦在你六岁那年掉沟里半天没爬上来的时候就应该碎掉了。到了江湖你就是做炮灰的命。说到炮灰,我再问你,你知道江湖保命定律吗?”
“知道,能动手就绝不瞎逼逼,阿苗你看我这里连麦丽素都带了一荷包呢。”许小仙儿拍拍腰上挂的荷包。
“又全错!哪有什么江湖保命定律,我自己随口诹的。”阿苗很欠揍的冲许小仙儿笑笑。
许小仙儿简直要哭出来了:“可是阿苗,江湖我非去不可啊!”
“屁话,在咱们这好吃客栈我当老板娘你做厨子多久了,不一直都稳稳当当?怎么就非去江湖不可?”
“江湖我就是非去不可,我要做侠,有盖世的武功,有令人敬仰的地位,纵然那江湖血雨腥风长路漫漫,虽万千人吾往矣。”许小仙儿又恢复了豪气万丈。
“为名?为利?”
“不为名!不为利!”许小仙儿因为心底里生出来的不被理解的委屈又是一通喊。
可阿苗依旧只是把头埋在账簿里,算盘珠子还在被拨的噼里啪啦响。
“我想去江湖,给你带回塞北的雪江南的雨,然后告诉你镖师们走累了的时候怎么抓野兔烤来吃,新嫁娘如何也会甘愿放下屠刀洗手作羹汤,怡红院的姑娘有没有等到拿走她帕子的那位白衣少侠。我,我想,如果我没有足够的钱财做聘礼向你求亲的话,那起码我有一肚子的故事以后可以慢慢讲给你听。”许小仙儿声音越来越小,脸却越来越红。
又是一阵迷之沉默。就在许小仙儿自己跟自己使劲的时候,阿苗总算理完了帐本:“我算了下,我们这个季度净盈利三十五两四钱银子,你去把店里东西归置归置,江湖如果一定要去的话,那你带上我,我带上钱,我跟你一起。”
思及此,许小仙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想当年还以为自己何其有幸人生两个梦想能一起实现,却原来一个梦想的实现却需要以埋葬另一个梦想为代价。
那年阿苗应下他以后,许小仙儿兴冲冲地打点好了行囊去催阿苗赶紧出发,却看见阿苗正在擦拭她父母的灵牌,眼神里分明写满了不舍。是啊,江湖一入深似海,从此故乡是他乡,这一去何时是归期呢?许小仙儿第一次觉得自己真不像个男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竟打算让喜欢的女子陪自己背井离乡吃尽苦头。这念头一起,心里对阿苗的疼惜占了上乘,江湖到底没去成。
“许小仙儿!客人的小鸡炖蘑菇到底好了没!”阿苗气势汹汹地冲进后厨,打断了许小仙儿的思绪,他把菜出锅摆盘,交给了阿苗。望着阿苗又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许小仙儿问自己,当年一念之间作出的决定,如今后悔吗?
忙碌一天,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许小仙儿和阿苗才得空坐下来吃完饭。阿苗顾不上自己吃,将两个鸡腿全夹给了许小仙儿还嫌不够,仍旧自顾往他盘子里夹菜,直至许小仙儿的碗里堆成了小山,嘴里却还在碎碎念:“你啊,在厨房忙活一天,一定要多吃些,手腕子酸疼吧,一会吃完饭我给你好好揉揉,还要给你烧点热乎乎的水把脚好好泡上一泡,站一天一定累坏了。这个季度咱们店里能净赚十几两银子,马上要入冬了,得给你提早备件暖和的大袄。店里生意眼看越来越好,我寻摸着再雇个活计让他给你帮厨,看你这么辛苦我实在心疼……”
阿苗自顾自念得开心,许小仙儿却听得心儿啊肝儿啊一起颤着疼,说他掂大勺累极,她一个女子在前头跑来跑去招呼客人何尝不更累,只不过至始至终她眼里唯有他一人的缘故,却是连自己的辛苦都看不到了。他握住阿苗拿筷子的手,深深望进阿苗的眼睛里,对她说:“阿苗你真好……”
不管是六岁从沟里奋力将他拉起来的阿苗,还是心甘情愿同他远走他乡的阿苗,抑或是如今不再少女的阿苗,哪一个都真好啊。
后悔吗?当然不。他的江湖一直就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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