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我被困住了。在早晨的班车上，一边焦急地等待到站，一边强忍着那种被圈锢的挣扎感。空空的胃里什么在上下翻腾。

车门一打开我想冲出去，脚边却如藤蔓生出很多也拼命往前挤的人。我知道，我并不着急，我只是有点恍神的、猝然迷失的被这狂暴的人流携卷而下。在他们密集的呼吸下，我像溺水的鱼一直仰头眺望水面，又像泡泡轻盈的被架空。人流慢慢分散了，浪头无力的停下来，我的脚步却也困惑不前了。我并非精神失常，但它多少也有点错轨。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此刻为何出现在这里，今天要做什么事，完成多少的任务和指标，为了在次月发工资时不至于惆怅，我的每一天都分秒必争，计算着现在，赢取未来。至少，我一直以来的观念是如此的。我并非对工作感到干劲或一股脑的狂热。我不是那种人。我想，我可能只是需要一个念头去拴住我自己，因而不管是鱼也好，泡泡也好，我可以待在别人认可我待在的地方。即便我本来不应该生活在水里，即便我原来应该远走高飞然后破灭的。总而言之，事实就是如此，多说无益。

我已然知道，我今早必是预备迟到无疑了。我心中已有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隐约却确凿的打算。我打算散着步慢悠悠去坐车，慢悠悠散着步去工作。我再也不满背热汗的奔跑了，至少是今日。我想慢下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平常怎么也看不见的景色。人流交织的大小河流从我流经，它们是灰黑色暗系主色调的，就像这个城市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所给人感觉——低沉压抑，肃穆一丝不苟又寥无意思的。我多么期待那一抹亮色，像鲜艳的花朵那样跳跃着闪现。然而我期待许久，却只有失望。亮色如果仅仅只是衣服的颜色，虽然表面上如此，但这并不能叫人兴奋，更不让人内心欢腾。它必须是有生命力的，不拘一格的张扬，是那种展现真实自我尽致淋漓的释放——那是鲜亮的，是闪动的，是夺目的。然而混迹这深沉河流，哪怕有一点旗帜也会很快湮灭的，旗子会倒在黑色的河水里，旗面变得如同河水一样看不清亮色。我确实不知道这灰黑的河里，藏了多少面旗，但想来他们曾经敢竖起，都是立志或向往不倒的。我不是那面旗，我像自己供认，如果我是——如果我曾经是——那我也是一面原本就污浊的旗，我是希冀它一直竖着的，就那样一直不被人发现的继续飘扬下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飘不动了，脚底的水腐蚀我的杆子，我就那样倒在了血色的夕阳里。夕阳不再显得美，因为它也改变不了这河流的色泽，这是构成河流的本身在决定着的事情。

等我回过神来，我坐在公司楼下一条分岔路旁边的长椅上。这栋大楼里，工作的人千千万万，来往流动的人万万千千，很少有谁认识谁，没有谁了解谁。我这么再坐下去就得旷工了，我想。时至今日，我是否有这样的勇气，我想着为了好玩，把自己的抉择放到随意的天平两端。想着这些，思考这些久未动用的阁楼存货——我把头脑里久未启用的角落称为阁楼——是否有啥意义。我不过又创造了一些这个世界的垃圾，它还是会和河流疲惫的叹气和呼吸一起排泄出去。毫无意义。

然后我吹着早上的冷风，歪斜的立在拐角的花坛底吐了。那花坛处在那样高，到了胸口的位置，令人感觉沉甸。我吐出了空腹的酸水，久未进食早餐的我的胃已经不是一次开始反抗。而且我感觉我或许有点受凉了，并且一直伴有轻微的晕车，尤其在通勤繁忙的早晚高峰。拖着这样身体状况的日子我竟然忍耐这许久，真是糟蹋我自己。

太阳慢慢从眼前的高楼上方升起来了。许久未见地平线。我想念家乡一望无际的原野。竖起的这些玩意儿用以阻隔人类，脑子里一个角落这样说，是谁的声音辨不清。我想念，我只有满腹空空的想念，连同那种无顾忌奔跑的感觉，没有道路而所至畅通无阻。白天就是白天，如此纯白，无所事事享乐年岁。那是我的岁暮童年，天下的阳光照着门楣，雪一样莹白。日上三竿，卧床不起，揣摩光影。而黑夜是星子的背景那般黑，从此灯熄下去地上就不再有光源，抗拒着梦睡不着睁眼的晚上，被窝里遥想着天上的星星——不灭的光亮，永恒的暗夜神话——是一种浪漫。却也是成年奔波后，失落已久的情怀。一沾床的心就等不急向梦里的星星飞奔，这个世界的星群反倒不真实了。而且也不再如从前般灿烂永恒——它们会落下，地上的灯接连亮起来。是星星的堕落吗？如夜晚的轻尘覆满这疲惫人间。

怀念着这些，若让我回去，又定是鼓不足勇气的。所有的心念所至在于未至，因而可以维持那种梦幻中期待。而一经接触就如同星落，过眼即逝了。为着逃避目前，把当前境地置于极致对比打入无极。而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又一种幻术。为了迎接和拥抱暗夜原野的群星，我需要承受的至少相及于甚至是远重于我现在所承受的。因而我没有勇气。

这个世界两全其美的地方，真的无处可去啊！我拍拍身上冰冷的阳光，它才刚照上来，我走向公司的方向，等着去覆上办公室椅子上那一条毛绒毯。它在等待着我，我冬日的老好伙伴。

下次什么时候，再走丢，就去一个阳光灿烂明媚致幻的地方，像抵达梦想——而回归理性现实的路遥遥迢迢——只能选择接受或前进，不能缩返。就这样放下一些东西，比如再不需要的冬日旧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