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

“人怎么可能理解大自然的想法？可笑”。摄影师对身旁的女孩报以轻蔑的微笑，又转过身去擦自己的单反相机，他的头歪到厚实的围巾那边去了，女孩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车里已经有了一股尴尬的气氛。

“小夫妻吵架啊，多大的事儿嘛”司机笑呵呵的劝解。他的话带着些高原的口音，笑起来胸腔里像是有澄澈的风在吹起，在肺里碰撞出浑厚的回声。女孩听了司机的话，也只好无力的笑笑。

“……你，不喜欢现在的城市吧”

“嗯。”沉默良久，摄影师的脸从手头的工作中抬了起来，这时正巧有一抹阳光飞快的略过，整个车里顿时被一阵金色的光芒浸透。那光芒也照在摄影师白皙的脸上，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面颊。但比光芒还亮的是他眺望的双眼，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思绪好像已经快过了这辆汽车。

女孩也顺着车窗看过去，她突然发现，在这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阳光也变的寒凉起来。

相机聚焦到广阔的戈壁，一条雪水融化形成的河流从远处的山里潺潺的蜿蜒出来，在碧绿的苔原间勾勒出清蓝的一笔。在摄影师的眼中，冰原的每一块冰都蓝的通透，来自冰芯的浓浓寒意是这片高原轻轻的耳语，目光所到之处都发出这同一种声音；阳光明亮的出奇，但是以前他见过金色的阳光，就像把一层金粉涂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这里的阳光也像是冰蓝色的，又离自己那么近，好像一个大号的白炽灯就顶在自己的额头，这让他不由想起了都市里闪烁不定的霓虹灯，那些灯光在黑暗里强行撕开一片空间，用自己交错的，红红绿绿的信子舔着人的脸，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但是摄影师也发现，这枯燥的光芒照耀下，万物都变的热烈起来，那阳光似乎能照到溪流底部的鹅卵石，照到冰川内部碎裂的纹路，照到雪片之间疏松的空隙，晶亮的颗粒又把阳光反射出来……他忘记了，人是不会懂自然的想法的，这片高原几百万年都在呼吸着澄澈的风，每一口都可以吸的满满的，它舒爽的气息已经不适合人们麻木的肺了吧。美因存在而美，你的欣赏或厌恶，都是多余的。

摄影师找到了一点灵感，他发现了这里平静而壮丽的自然美。然后他挑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宽松的运动服登山很容易。他爬上了一个低坡，风呼啸而过，远处的河流似乎在冰原上流的更远了。广袤的平原一直延展到地平线，和低低的浓云混在一起。大地上还有云层投下的大片的影子，那片影子里，他看到了女孩疲惫的身影。或许是因为高原反应，加上她本来身体也不好，这些摄影师是知道的。

摄影师的眼角略过一抹漠然，又把注意力投入到相机里。女孩刚巧进入了画面，她也在远处看到了他，于是她调皮的摆了个姿势……这个举动和那种纯净美多么不匹配，就像一张素白的宣纸，有一滴墨汁掉在了上面，像漫天繁星中飘过一片乌云，像山间清泉里浮起的塑料袋……她的出现使得摄影师的情感没办法再自由的驰骋，还没有覆盖一半的风景，他就不得不退出了这种思考。

摄影师把相机放下，默立着看着女孩。女孩眯起眼睛尴尬的笑笑，然后慢慢走出了他的画面，嘴角有一丝叹息。

女孩费了好大的劲儿爬到摄影师面前。而他这时已经拍完了。

“嗨，我刚刚看到一群……应该是藏羚羊”

摄影师的眼睛里有光闪过，他立刻兴奋的点了点头：“听说这一带藏羚羊已经很少见了，如果今天能看到，那我们可就幸运极了”

“……一直就很幸运啊”女孩别过头去，轻轻的说。

摄影师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他匆忙收拾好东西，把那些设备一股脑扔进背包，然后拉起女孩向山下跑去。

“哎呀，你快点啊，万一它们跑掉了呢”

只有在这种时候，女孩才会见到他开心的笑。

其实他是很好的人，每一个对自然和生命充满崇敬的人都是善良的人，而摄影师是她见过最善良的人。只是他太过悲伤，太过孤独，他厌恶尘世的烦躁，宁愿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躺下，也不愿在一个体面的公司谋个职位。摄影师跟她说，不要自找烦恼。可是很多时候，自己也是做不了主的啊。

“为什么做不了主？还不是你牵挂的太多”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他的面容。

藏羚羊警觉的很，一见到摄影师，就大群的跑开了。

摄影师从湿漉漉的河流边追到冰凉的山谷，凛冽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但是他乐此不疲。他找到了很多好的角度，每一张都拍出了藏羚羊湖水一样的眸子。那些长着长角的精灵就是一阵黄色的清风，飞快的略过这片大地，灿烂的流星划过摄影师的脑海。藏羚羊跑进了一个山谷。女孩这时也跑了过来，看到摄影师刚刚架起相机，她立马知趣的退开了。

“这里的山……好高啊”女孩轻声说。

摄影师看了一眼天空，两旁的蓝天都被耸立的岩石遮蔽了。在这个山谷里他们就像两只蚂蚁在窥探巨人的表情，山上的每一块巨石都显得格外奇妙。

藏羚羊跑远了，摄影师追了上去。

女孩一路小跑着，感受着摄影师手坚实和自己有力的心跳。突然，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冲乱了她心跳的节奏。她以为那是自己心脏炸裂的声音，但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外界。

“不好，是地震！”

摄影师拉起女孩的手便向山谷外跑去，但是地面突然像是变成了汹涌的海面，一踩就会陷下去。摄影师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相机和女孩都丢了出去。而这时，山坡上的巨石纷纷滚落下来，把那坚硬的高原冻土砸出一片尘土飞扬的大坑。摄影师的视野只能看到山谷的出口，外面就是平和的新世界，而自己周围这几百米，却变成了末日的景象。

轰鸣声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巨石落下，这些冷冰冰的无机物不会有避开下面两个活人的觉悟，它们落下的地方都是山摇地动，大地变成了薄纸。

摄影师努力的爬起来，相机离他只有半米远，那里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不假思索的向那边爬去……但有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摄影师回头，女孩的脸上，鲜血和泪水一齐流淌下来，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苦苦哀求，她对他说：

“活下去啊！这世界上，只有你能看到那些美了！”

摄影师没有想到，他从今往后看到这丫头的可能，都这样被这冷冰冰的巨石隔住了。

摄影师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向前跑，脑袋里都是她临死前的模样……这是他突然想到了那块巨石，那天地都在摇晃的感觉，他的世界突然变成一片鲜红，那是女孩被砸成碎片的画面。

轰隆！地震停止了，摄影师跑了出来，一条腿被石头死死压住了。

摄影师在天地间哀嚎，这片绝美的冰原不理解他的想法。原来这世界从没有抛弃过他。他想起了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校园，他拍摄了第一个获奖的作品，女孩就站在他身后安静的微笑着。那之后她一直在他身后，对他深信不疑，就算他生活中过的一塌糊涂，她还是未曾离去。他相信善良，她相信他……可是她那么努力想要融入他的生活，自己的相机里却没有一张她的照片。他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孤独杀死了，这死亡来的如此漫长，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时候，那伤痛才慢慢发作，从他的心头滴下来，熔蚀出一道道刻痕。

也许自己就这样，一个人来，一个人去，终于还要一个人走下这高原。美是什么？美就是凄凉，它的出现就是要带走人的全部情感，然后和这些情感一同蒸发掉。摄影师突然有了一种仿佛几个世纪的疲惫，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把相机用力的抛了出去，看它在远处摔成一堆零件。他还是没有听话，把这可恶的东西带了出来。摄影师休息了一会儿，风吹干眼角的泪滴，然后他起身，麻木的向一边走去，受伤的腿在地上拖出一片血迹。

“是啊，走了。爸爸不会再回来了。宝宝不需要爸爸，有妈妈在就足够了”

“男子汉就不能坚强一点吗？老娘每天这么累我说什么了？”

“他没有爸爸，哈哈哈，他没有爸爸……”

“不许哭，没事要多笑笑”

“保持微笑”

“保持微笑”

……

孤独……

……

“就这么走了吗？像……我的父亲一样？”

摄影师突然停住了，他像雕塑一样僵硬的站在那里，目光坚定的眺望着远方。在这荒无人际的荒原上，有了第一丝属于人的情感。

摄影师面无表情的拨通了搜救电话，然后转过身，被碎石堵塞的山谷像是一座新形成的高山。他抹去额头的血迹，防止血液遮挡了自己的视线。他拖着残腿向前挪动，步伐一点点在加快，眼睛里的某种死去的东西，现在被点燃了。

“只有我懂这美，也只有你懂我”

都说寒冷使很多东西容易保存下来，这可能也包括那冰原上浸透冻土的几十米长的血迹。那是用生命谱写的绝世之美，永远镌刻在这片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