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爷
1.
牛冰冰被王大海追到小区楼下暴打的时候，有人报了警。
人们都说王大海打牛冰冰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不报警，可能会出人命。
上一次因为没有人及时报警，王大海把牛冰冰打得休克，差点死了。
他们说，王大海这个牛脾气，真是要不得。更是想不通，为什么牛冰冰可以忍受王大海的家暴整整五年却不离婚？
离婚？不存在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农村婚宴，又没领证。
王大海有钱？是的，有钱。王大海帮牛冰冰的父母在老家盖了房子，还承担了牛冰冰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学费。所以牛冰冰离不了王大海。
牛冰冰受这个罪，她心甘情愿。等于说，牛冰冰在用她的生命撑起一个家庭的繁荣。
繁荣？算繁荣吗？算！
因为在牛冰冰遇到王大海之前，牛家人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盖新房，和上学了。
因为这次警察来得及时，王大海的暴力行径只是开了个头，还未发功，牛冰冰身上也还没怎么挂上彩，所以警察只是调解了一下，批评教育了几句，就走了。牛冰冰说：“大海，咱回家去吧！”
2.
王大海出去了，牛冰冰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她对着镜子，把头扭过来扭过去，把身体弯曲到能弯曲的最大限度，以便检查那些淤青和疤痕。
她疼，可是咬着牙，不哭。
她想回家，可是狠着心，不回。
她怕一回去见了爹娘就要哭，更怕爹娘见了她满身的伤要替她痛。也许她是想多了，也许爹娘数着票子就不再心疼她的痛。毕竟数钱是治愈良心不安的一剂良药。
牛冰冰会做家务。她烧得一手好菜，纳得一手好鞋底儿。可是，这年头，谁还需要这东西？她花钱，置办家具，王大海说：“真难看。除了花钱，你还会干什么？”牛冰冰看书，学英文，王大海说：“少他妈丢人。”
牛冰冰是可怜的，同时也是美好的。她承受着王大海的暴力，把她丰富的同情心给予那些比她更弱小的人。比如，一个家境贫寒的大学生。
她在集市上碰见他。他坐在角落里，穿着邋遢，面前摆一只装着鲫鱼的大竹筐。鱼很小，跟桂花叶那般大小。他说是水塘里网上来的新鲜鲫鱼，一个个活蹦乱跳。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的鱼，不屑地走开。偶有驻足者，发出几句怎么这样小的个头，回去捯饬多么麻烦之类的议论。
而他呢，似乎并不对他的生意感兴趣。他总是靠在沾有血水和鱼鳞的墙上，手里捧一本书，认真地看。
有人说他是寒门学子，因为家贫而不得不放弃继续深造，在村里教书，空闲了替家里卖鱼，照顾弟妹。他虽然卖鱼，但他的心思并不在鱼上。他的目光不曾从书本上移开，也不吆喝。来人问价，他只管报价，并不怎样费口舌向来往的人推销他的鱼。
牛冰冰就这样一眼瞧中了他，把他的鱼买净，一条不剩。
筐里少则三五斤，多则十几斤，她都要。卖了一阵子小鱼，他再来，筐里的鱼大了一号。他不否认是养殖的。毕竟水塘里的野生鱼的数量有限。她还是买，即便不买净，也总是要买两条。她还多给他钱。不要找零。他一开始只以为她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阔太，并不曾想到这位年轻靓丽的贵妇精致的服饰下面藏着让人触目的伤痕。
终于等她吃鱼吃到反胃，她不再买他的鱼，她跟他说，你去读书吧！我资助你。
3.
王大海并不只打牛冰冰。在牛冰冰之前他也打过别的女人。还因为这改不了的臭毛病离过一次婚。牛冰冰无疑是最能忍的一个。牛冰冰不但能忍，她还足够谄媚。
王大海和高丽丽在家里碰杯，忙前忙后伺候他俩的就是牛冰冰。她给他们煎牛排，斟酒，上菜，拿烟缸。她去洗手间，听到高丽丽小声浪笑：“你这位太太性子可真好，什么都能忍。”
王大海蔑视道：“她算个什么东西，只要给钱，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离了我，她家那些穷光蛋屁都没得吃。”
镜子里，是牛冰冰灰败变形的脸。她的眼角，眉梢，嘴角，以及整个的面部线条，是垮塌的。
眼睛里似有液体涌出。但是，她竭力抑制它们滑落。
她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是一个墙角，一个沾满了杀鱼时溅出的血水和鱼鳞的墙角。一个缩在墙角里，卑微而无力地撑托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有梦想的男人的脸，浮现在眼前。这张脸，使她突然一颤。她对那张脸的同情，似乎瞬间转化成了另一种能量，使她振奋起来。她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顿时可以容纳更多的来自恶人的挑衅了。
她笑着说：“丽丽姐，我新学着做了点儿寿司，你要尝尝吗？”
高丽丽优雅地把一块牛排送进嘴里，尖着嗓门儿懒洋洋道：“你还会做寿司？那我尝尝呗！”
高丽丽是王大海众多情人里他唯一不敢打的女人。王大海脾气暴，她比王大海脾气还暴。他还没来得及说她，她就已经叉着腰立在他面前骂骂咧咧了。
所以，没有什么是男人改不了的！只是他愿不愿意改，以及他认为你有没有资格让他为你改的问题！
牛冰冰从王大海和高丽丽这里认识到，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女人的社会地位。高丽丽是王大海的情人没错，但同时，她也是王大海的商业伙伴，是客户。
她是商圈的佼佼者。不可否认。
4.
牛冰冰把她亲手做的寿司打包好，送到高丽丽的办公室。她说：“丽丽姐，大海说你爱吃我做的寿司，让我给您送点儿。”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份心啊？”
“丽丽姐，您这办公室真大气，难怪大海老骂我。我跟您比，真是云泥之别。”牛冰冰已经会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成“云泥之别”了。几年下来，她读的书已经不计其数。而她学的那些在王大海看来“真他妈丢人”的东西，已经悄然在她身上起了作用。
她赶着伺候高丽丽，给她送饭，做汤，冲咖啡，擦鞋。高丽丽有偏头疼的毛病，她就学按摩，几天就学成了。她给高丽丽按摩的时候，高丽丽闭着眼说：“冰冰，你这样对我，图个啥呀？大海跟我这样，你不恨吗？”
牛冰冰说她不恨。她只要大海别打她。就知足了。
高丽丽便想到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高丽丽年少时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却忘了里面有句话：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她不曾想过，牛冰冰，生来跟她不一样。
牛冰冰巴结得用力，像条流着哈喇子的狗。她哄得高丽丽十分高兴。高丽丽高兴了，王大海也就高兴了。王大海没想到牛冰冰还有这两下子，对牛冰冰也不像从前那样气急败坏了。他想，她就是做了狗，也是一条有用的狗。
牛冰冰开始跟高丽丽学管理，学经营，学谈生意，学说话，学策略，学炒股，最重要的是学……撒泼！她是怎么狠的，她是怎么跟对手斡旋的，她是怎么让自己时刻嚣张而不让人讨厌的，她是怎么在下属面前树立威信的，以及，她是怎么让男人对自己俯首称臣的。
这些，于牛冰冰而言，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也是她想从狗变成人必须要学的人生课程。
她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学。
有人于察言观色中洞悉一切，有人不动声色即通晓事理人情。
她挨了那么多顿打，纵使不算明白通透，也要做一只先飞的笨鸟。只要她还做得一手好寿司，只要她还甘于向仇人示弱，就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她也许成不了高丽丽，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人，必须要为自己曾经挨过的打和吃过的苦负责。
牛冰冰一边给高丽丽擦鞋子， 一边告诉自己，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够和曾经的苦难说拜拜。
5.
卖鱼郎已经在读研了。有了她的资助，他弟妹和年迈父母的生活有了保障。他们每个月都要见面。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疤痕，他都吻过。她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疼过。而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一个女人。连父母的恩情，都不及她。
父母只是给了他生命，而她，给了他希望和灵魂。这是他说的。
他问她的家庭情况，她总是含糊带过。她把王大海描述成一个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暴力倾向的男人。说出口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很滑稽，便又把问题推到酒的头上，说是酗酒所致。
同情，她这辈子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她不想再被一个比她还弱小的男人同情。
她说：“小刚子，你不要过问我的家庭。你继续把我当做你的天使大姐姐吧！情人也行。”
她曾经多么希望王大海就是她命中的救世主啊！可满身的伤痕使她明白，去他妈的救世主！这个世上，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她在王大海那里得不到的，她在小刚子这里都得到了。爱，陪伴，温存，还有感激。她常问自己爱不爱他，可是没有明确答案。她便猜想，也许她不过是想像王大海那样，过一把救世主的瘾罢了。
爱是个什么东西？她曾经差一点就以为她和王大海之间是爱情。至少在最初的交往中，他也曾给过她爱的幻象。
“她算个什么东西，只要给钱，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她咬着牙，含着泪，捏着拳头，皱着眉，把王大海对她的羞辱，裹着自尊和怨恨，一口一口吞下去。
6.
当王大海再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暴打牛冰冰时，牛冰冰果断报警了。在警察到来之前，牛冰冰走到王大海跟前，高高扬起右手，对准王大海的脸奋力拍下。她扇出了她人生中第一个耳光！
那一声巴掌格外响亮，比鞭炮还要响。
跟王大海一起惊呆的，还有众人。
王大海反应过来之后，要吞了牛冰冰，还好被及时赶来的警察制止了。隔天，牛冰冰一纸诉状将王大海诉诸法院，告他人身伤害。
王大海之所以隔了很久之后又对她动手，是因为发现好几单生意被人抢了。他暗中调查以后无比惊讶地发现，抢他生意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直在他脚边摇尾乞食的牛冰冰。牛冰冰牛气啊，她居然不动声色地把公司给开了。她拿着这些年从他这里搞到的钱去投资，赚了钱，做了生意。
她不仅谄媚，她还会做生意！他妈的居然学会了做生意！
更让王大海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单竟然还牵扯到了高丽丽。高丽丽霸气十足，仅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在商言商。谁给我的好处多，我就跟谁合作。我管牛冰冰是你太太还是你养在脚边的一条狗？我们俩睡过没错，但首先，我是个商人。”
高丽丽的光辉形象再次亮瞎了王大海的眼。他对她由愤慨重新回转到佩服。他对她，依然动不了手，或者说是，不敢动手。
关于人身伤害，因为牛冰冰安然无恙，法院并没有拿王大海怎么着。可即便就是走个过场，牛冰冰也是快意的。
牛冰冰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7.
牛冰冰从狗变成人，她一共花了七年。前五年，她的人生是完全是屈辱的，黯淡的，毫无尊严的。后两年，她才开始翻身。
她每掘一桶金，都要去跟她的小刚子约会。
如今，小刚子不再卖鱼，她也不再挨打。她终于搬离了王大海的家，住进了自己租的公寓里。
小刚子问她：“你爱我吗？”
她不说话。
小刚子又问：“你愿不愿意等我几年，然后嫁给我？”
她不说话。
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答案是“绝不可能”。
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有能力去追逐平起平坐的爱情了。仰望和俯视，她一个也不想要。她为何要忍受那股子看似来自于他身上，实际来自于她心魔的鱼腥味儿？她心里，灵魂里，在未来，是否会嫌弃他身上这股子永远无法祛除的鱼腥味儿。谁知道？
曾经的她，对王大海是仰视。如今的她，正俯视着小刚子。
俯视着她的王大海，对她充满了鄙视。谁又能保证，她和小刚子的明天，不会演变成她和王大海的昨天呢？感情里有着太多的不对等，很难说不是一场冒险。
在以前，她或许会相信小刚子对她感情，但现在不会了。感激和爱，谁能分得清？单纯的情爱且能变，又何况是被恩情绑架了的情爱？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再看不透这些，那她岂不是傻得没救了？
她对小刚子说：“你好好读你的书。我们今天的情分能永存不变，就是你对我最好的报答。”
彼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个合适的发展对象。一个阳光的，条件优越的，不必叫她仰望或者俯视的男人。平起平坐的爱情，才是爱情。不论他人怎么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从今天起，她要和一个她能够直视的男人，谈一场平等的恋爱。至于其他一切，能放，且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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