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读书笔记,少量剧透,多数是读书时的一些胡思乱想罢了。
山田宗树的这本《百年法》获得了2013年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年度大奖和其他一些奖项,虽然一直知道这本书,但终于翻开来看却是五年之后的现在。
这本书的背景设定是建立在虚构历史上的未来世界,基本是聚焦在几个关键人物身上来以小见大地写了人性。
詹姆斯·卡梅隆说过,所有的科幻讲的都是现实中的我们人类自己的故事。
这一本书也是如此。写了人的贪婪、恐惧、无知,也写了人的理性、无畏、对崇高理想的坚信,还有人的复杂性、变化、与他人和体制的关系等等等等。但我觉得,贯穿始终的还是书里的这一句:
人类并不适合永生,永生对人类来说太复杂了。
有些看起来美好的梦想,比如永生,因为看起来太美好,所以从秦始皇到扎克伯格都忍不住要去追求。但永生究竟是不是适合人类?没有尝试 过的人类可能不愿承认它可怕的一面,也不想放弃追寻这个梦想;所以这个问题在其达成之前可能不会真的有答案。
直觉和欲望发生冲突的时候,就相信直觉吧。
写小说,即便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只要一开始设定为是可能,也就变成可能了,比如说卡夫卡的《变形记》。
何况这本书是归类为科幻小说,有不老化病毒什么的这种设定我也是完全能够接受的,不过从政治和人性上来看,有些细节还是觉得有点小牵强。
书里写到日本接种不老化病毒的原因是:美国占领日本后,原本政策是弱化日本,但与苏联陷入冷战泥沼后,美国转变对日方针,将日本培养为盟国,为此必须遏制人口锐减的趋势,使日本恢复国力,于是美国决定将已在本国投入应用的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日本。
(1)我接受了当时“遏制人口锐减”的设定。
因为人口不足,国家出钱给所有自愿接种病毒的人接种。书里有写到普及后,参加工会的女性大部分会选择不生孩子;而人类除了没有自然死亡以外,疾病、意外、自杀之类并不会消失,在一开始就人口不足的情况下,大部分日本人(应该还有和川上美奈一样没有接种而自然死亡的吧)接种了不老化病毒,至今才一百年,应该不会有严重人口过剩问题吧。所以为了给后辈腾位子、把国家交到新一代手里,呼吁大家从容就义的设定也不是很牢靠的感觉啊。
如果预料到会在一百年内会从人口不足发展为人口过剩,应该不会让所有人都接种吧。毕竟,人口不足可以用发展工业自动化来解决,真到人口不足到不行的时候,基因克隆试管婴儿什么的手段也会摆脱道德束缚来解决问题吧,何况还有机器人自动化等多种途径。
(2)我接受了“人类发展出了不老化技术”这个设定。
疫苗刚出现的时候,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或经济能力接种的吧(就好像基因检测,现在随便什么人只要花几百块就能做检测。但这项技术刚出现的时候,费用是上亿的,所以就连科幻大神阿斯莫夫的银河帝国理,人类都称霸宇宙了,做个基因检测也要倾家荡产);也就是说除了临床实验以外的,首先接种疫苗的应该大都是位高权重钱多的人,法律制定很大程度上也把握在这样的人手中,所以为什么会制定《生存限制法》这样自己率先弄死自己的法律。
人类研制出不老化病毒后,政商精英幕后黑手什么的应该第一时间控制住,仅供内部人使用。再开一条细窄的上升通道,比如对人类做出杰出贡献、智商高达190的天才之类的也可以接受注射,以预防底层暴乱。感觉《生存限制法》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和空间了吧。
我觉得必然是有一个让病毒接种普及化的契机,比如《使女的故事》里那种绝大多数女性无法生育繁殖了,才会用不老化技术保证现在的人能长期活着吧。毕竟不老化只是能不老,并不代表不会死,那出生死亡率相持的话,也就不需要《生存限制法》再强制活着的人必须去死了吧。
(3)我接受了“不老化病毒”普遍化的设定。
当时日本社会的人分为工会里的人和工会外的人:
工会里的人感觉就是带着年轻的身体干没前途的事,不仅要轮岗,很难长期和同一批人相处,人际关系会更差,而且还没有涨工资的期待,就单纯只是混日子么,真的是社会机器的最底层,我不知道真的在这样的情状下的人会愿意永生永世地单纯地活着么。
工会外的人分为提交了申请排队等着想要进工会的人和不想进工会的精英(可能还有一部分既非精英又不想入工会的边缘人,人数应该不多,暂且不予考虑)。
想进的人的生存状况大概比在工会里的人还差,不想进的人不管是什么状况至少还有一点点“自由意志”,精英的定义至此还没有讲到,感觉多半还是权势钱;虽然可能会有一条细窄的上升通道以安抚广大群众,但阶级固化是很难改变的。
所以,除了精英阶层以外,其他人逃避死亡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生活得并不是自己期望的那样,甚至十分艰辛,真的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也同时想起了一个调查结果,据说是“没有真正活过的人最害怕死去”。这大概就是作者说的人的复杂性吧。因为过着不如意的生活,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不愿意去死;而不老的生存,可能因为经济、社会制度、个人惰性等各种原因,结果始终在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而永远无法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的生活,不能算真正活过,于是更害怕死去。
本书下册里也有写:听说,很多人在生存许可期临近前,都会着手去做自己一直想做而为能做的事。
和现在差不多的感觉,因为我们的死期是未知的,所以总感觉很遥远;看到最多的大概是一些绝症患者,在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并被给出预估的剩余生存期限,于是开始讨论或实施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从这个角度说,有一个最后期限,反而更能让我们的人生有意义。
期待着永生,却极有可能会挥霍浪费永生的人类,真的是很复杂啊。
(4)我接受了“《生存限制法》的存在”,按时间一刀切地决定生死。
小说的开篇是2048年,也就是日本第一批接种病毒的人即将满100年。根据设定,美国比日本先普及了病毒接种,且美国适用的也是“百年法”,即美国最先接种的人应该已经安乐死了;欧洲没有提到开始时间,私以为应该是跟美国差不多,但欧盟主流国家适用的《生存限制法》是五十年,那欧洲开始安乐死至少也是半个世纪前了;韩国、中国比日本晚了二、三十年开始接种,但韩国和新兴国家的《生存限制法》是四十年,那韩国应该四十年前就开始处理到期人类(虽然韩国有特例法,但最多也就是到一百年),中国则是“只有一部分人可以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其余的人会自然衰老死亡。
人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有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吧,加上日本本来就是略压抑内向负面的国民性,看到周围国家的接种过不老化病毒的人都早已被处死,日本人内心的抵触应该不至于那么强烈吧,何况当时日本的经济坏境那么差,生活水平也不怎么样,并非是值得留恋的璀璨俗世呀;即便有投反对票,或者想钻法律空子的人,应该也不会占绝大多数吧。
另外,既然法律上已经剥夺人权,技术手段上可以注销个人身份信息
从伦理学角度来说,即便结果一样,人类也倾向于选择消极的不作为,而非积极的作为吧。强制安乐死等于杀人,注销身份信息任其自生自灭才是更符合人性的选择吧。
肉体的老化可以阻止,但心态的老化还是能显露在脸上吧。
第一次读到关于这本书的推荐的时候,可能是表达与接收之间的误差,给我的感觉是讨论人口过剩和老龄的问题,即活够一百岁还没有死的人该不该直接强制死亡。当时我想起一则老寓言,大概意思是说国王下令说所有的老人都要被处死(或者丢到山里去自生自灭,记不太清了),有个年轻人不愿意这样做,就擅自把年迈的母亲留下来了,结果母亲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给年轻人出谋划策,最终当然是年轻人出人头地,而国王终于意识到,即便是身体孱弱没有生产能力的老年人也是国家的财富宝藏,他们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教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以为本书讨论的是这个问题,汗颜。
即便头顶星光灿烂,只要你不愿抬头,也照样什么都看不见。
对于百年法的设定,觉得作者也十分狡猾呀,忍不住称赞。
首先,生存期限并不是整个儿的生存时间,从出生到死,一百年,或者一百五十年,这样的规定。而是“接种不老化病毒”之后还可以活一百年。
接种也是完全自愿,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可以20岁去也可以60岁去。
大部分人,尤其是女性,可能会想要保持青春美貌,毕竟这是“不老”的最基本的含义。如果20岁接种病毒,加上100年的期限,一共可以活120年。现在的平均期望年龄一直在提高,百岁老人也不再是罕见。单就生存年限来说,其实相差并不是太大了。
如果想要活得更长久,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越晚接种越好。40岁去接种,可以活140年,但体力和脑力都无法完全和年轻人相较;60岁去接种,可以活160年,可是患病的风险就会大幅提高。
要不要接种病毒,什么时候接种病毒,简直像一场私人小型博弈论实验。
引导部下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能力,这是上司的义务。
书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应该要算是游佐了。虽然还有其他一些角色也非常好,不论戏份轻重,比如坚持自然的川上美奈,平和从容的仁科兰子,冷酷又感性的北泽。
贯穿全书的游佐章仁的漫长的一生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① 作为内务省《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市长时期。完全是正义的化身,为了做正确的事情而不惜忤逆邪恶的上司,暗中泄露机密信息,让民众没有完全排除在真相之外。
民众包括了所谓的好人与坏人,聪明人与蠢人,所有人都有一张选票,而很多时候,大部分民众又会被周遭环境过度影响且容易失去理智,《大癫狂: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一书里搜罗了许多民众集体犯晕的真实事例。民主,从某种角度来看,是一种可怕的制度,尤其是在信息不公开、民众没有充分知情权的伪民主制度下,操控信息完全可以操控民意。(是谁杀了苏格拉底!原本280 : 220的票数被判有罪,在他拒绝认罪后,变为360 : 140的票数被判死刑。有多少人是和这些改变投票的民众一样,判断一件事的依据不是事件本身,而全看对方的态度?)
② 追随新时代党党首牛岛谅一时期。这一段基本是过度内容,只出现在兰子写给儿子的信里,权充背景介绍。然而,我最喜欢的,正是这一阶段的游佐。他在乱世之中,预感到危机,并没有叹口气说我尽力了,而是毅然加入新时代党,雷霆手段改了法令,力挽狂澜。虽然这些法令后来变成了桎梏,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可能指望有一劳永逸的方法,时代和人民都是在进步着的呀,因为后来出现的问题而否决他之前解决的危机,是很不公平的。
有一句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前对这一句的理解并没有很深刻,但近年来越来越觉得,不过于爱惜羽毛的人才是真正内心坚强的人。
比如谍战片里那些卧底间谍,会因为“投敌”而被千夫所指,也会为了取得敌人信任而做一些自己不齿的事情,甚至在战争结束后依然有可能因为这些过往而继续背负污名,如果不是心念坚定,又不过于在意虚名,谁能做得到呢?所以看到一些自视甚高,宣称不会去把自己手弄脏的事情,而等着别人把必须要做的脏活儿干完的人,愈发觉得有些反胃了。
想到这儿,不可避免地想到“电车难题”,这个问题标准答案,也没有对错,支持双方观点的人都很多。但我可能会“杀死那个胖子”吧...我不确定如果真的发生在眼前我会怎么做,但想象中,我应该会为了救一群人而放弃一个人,如果大家都是一样无辜的话。毕竟我不是基督徒,所以在我看来“让上帝来决定生死”是一种消极的不作为:死多少人都跟我没关系,只要人不是我杀的,即便我原本有机会救也无所谓,我要保持我的双手干净不染血。我不知道这样的爱惜羽毛,是不是真的能变成天使飞上天堂。
③ 违背了《百年法》超过期限继续生存的时期。其实他在真的“事到临头”时的萎怯是有伏笔的吧,笹原次官决定自杀的时候,他是竭力反对的,尽管他一直敦促让大家到期去死的法令实施,而笹原也差不多到了该死的年纪。想象中的和实际发生时是有差别的,而游佐过于理想化又极其固执,刚者易折。
说是人之常情也好,善变黑化也好,为了生存而臣服总统,与总统博弈的内耗,政治上没有大的作为甚至让宵小之辈有了可趁之机。可是即便在这个时期,身为首相的游佐依然能说出”引导部下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能力,这是上司的义务。”这样的话,果然还是让人很佩服的呀。
虽然他借着《总统特例法》活了下来,但我一直感觉他并非是贪生畏死之人。
(作者借深町之口也说了:“您之所以超过了《百年法》规定的期限仍然活着,是为了完成自己对国家的使命,您不必对此感到丝毫内疚。”)
最后的最后,游佐依然不负众望,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又用强硬的手段保障了实施。
只要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是正确的,就不害怕任何反驳和指南,就能直面你的敌人,毫不动摇。
完全赞同作者的这句话。
之前读伊夫·博萨尔特的《如果没有今天,明天会不会有昨天?》,里面写道:每种意见都存在同样有力的理由来支持与反对,不管主题是什么,正方与反方永远势均力敌。所有的问题都不可能做出有充分理由的判断,且随时可以找到同样多的理由来支持一方与另外一方。这种对反观点之间的平衡称之为"均力原则"。
接收到的一个观点,觉得它很不错、很有道理的样子,甚至看到了能支持这个观点的论据,都不算是真正“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是正确的吧。只有用自己的脑子、结合自己的经验认真地想过了,然后看了相反的论据也完全能从容辩驳而不会被对方说服,这才算得上是坚信呀,不然只不过是盲目地拾人牙慧罢了。
经验可以日积月累,但原本不具备的素质不会凭空产生。
好奇人作为一个生物体的成长成熟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
现实中有年纪轻轻经历丰富的人,往往会表现出一种成熟;也有年纪一把却幼稚得可怕的人。
如果有两个基因差不多的人,比如同卵双胞胎什么的,一个不老化,一个自然生长,一直在一起,经历完全相同的事情,他们最后会因为经验的相同而表现出差不多程度的成熟来吗?
我觉得不一定。因为年轻的身体和年老的身体所分泌的激素等各种我不懂的生物学上的玩意儿是完全不相同的;大脑的老化程度不同,接收信息的效率和分析方式也会不一样吧。
年轻的时候被父母说过的“等你以后就明白了”的一些事情,后来真的“明白”了。是因为经历让我明白的吗,明明我和父母的人生经历如此不同;那是身体让我明白的吗,随着年纪的增大,活力会越来越不足,于是理所当然地对刺激的追求会变少,对恬淡的向往更多。
那如果在年轻的时候进行了不老化,之后真的会因为经历太多而变得麻木吗?
永生同与其截然相反的死亡之间,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纸。...... 正是因为有死亡的存在,生命才会显得光芒四射。死亡不复存在后,生命也就暗淡无光了。
这本书的根基是讨论生死,有种道家的味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
这个话题太大了,我不知该如何说,而这也是作者贯穿全书要讨论的内容。
读到最后,游佐的一番追忆,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写入了两个字:试错。
一百五十年间发生的一切都如黄粱一梦。只是人类在前进的道路上探索了一条路,结果走进死胡同罢了,也无所谓,调转头来,我们还可以试试看走另外一条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