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儿时的家

据我所知，这个家在我成年之前曾经先后有过三个地址——从书店库房旁边隔出来不带卫生间和厨房的小单间，那个小破房子迎来了我这个新生命；顽强的小生命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意外后，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过了两年，父亲因工作调动，从仓库搬到办公大院工作，我们也举家搬到市中心单位宿舍楼里，6楼的一居室，虽然不大但是总算有了厨房和厕所和阳台，很像是个家的样子了。虽然小小的一室一厅，在父母“先进”的教育理念驱使下生生布置成了两居室。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出了一间房给我，让我在空间上享有物理上的独立空间。父母的卧室兼任着客厅饭厅等功能，而我则被孤独地留在一个间当时觉得很大的卧室里；晚上怕黑父亲就用风铃给我改装了漂亮的床头灯，做噩梦惊醒，就咬着被子瑟瑟发抖不敢出声；长个子经常半夜脚抽筋，痛醒的我就扯着嗓子喊，爸爸妈妈总是会从黑暗中冲进我的房间来帮我掰脚掌，一通忙乱后再昏昏睡去。这个空中楼阁陪我度过了从幼儿园到小学的美好时光，我在那个小房间里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白日梦，发了很多呆，构建起了我的人间仙境梦幻乐园。

      第二次搬家，离上班更近了，因为我们搬到了办公大院里的宿舍老房子。从一室一厅到两室一厅，父母多了一间自己的卧室，却少了重要的洗手间和可以鸟瞰半个长沙城的阳台。 作为孩子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去想过挑剔和评判。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家装载了最痛苦的片段：在那个房子里失去最爱我的奶奶，开启暗无天日的青春期战争，每个被挂在头顶上的打铃声吵醒的早晨，每一个被嘲讽辱骂的深夜，第一次跟母亲还手，第一次被父亲暴打后的和解……现在依然不堪回首；

      也有最温暖的故事：妈妈捡回第一只小奶猫咪咪，开启我铲屎官的一生。而她也成为了我黑暗的青春期唯一的心灵伴侣；我们见证咪咪和她丈夫波波的爱情，看着他们偷偷溜出门去阁楼拍拖，看着他们相互依偎卿卿我我；惊喜于咪咪的肚皮渐渐变大，心疼她独自挣扎一晚，生出可爱的四胞胎宝宝；也愤怒于“重男轻女”的直男猫爸爸，只守着跟他长得一样的小公猫而弃家庭其他女性于不顾的渣男行为； 听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外婆讲她的过往；说她在女校冬天穿短裙的瑟瑟发抖，说她妈妈每次都要给她梳炫酷又不合群的发髻让她尴尬万分；说她爸爸每天给奶奶请安的情形，和被日本鬼子伤害的悲剧……

      从初中到高中，成年前最后的童年时光都是在这套没有厕所的公寓里度过的。第一次离开儿时的家，独自出去生活，也是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读完高中，在父母的“英明”决策下，早已放弃了学习的我被选择在高中毕业考试之前参加了成人高考，考进了当地一所财经大学的成人教育学院脱产大专。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儿，听到了牢门的松动，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书、床单、被子、衣服、盆、桶……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恨不得把我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都装起来带走，新生活就要开始啦!

      走的那一天，妈妈把各种生活用品结结实实地绑在两辆男式自行车上，前篮后座满满当当；外婆那天精神特别好，她还记得我是谁，很开心我要去上大学了，她也跟着走到楼下，在单车棚旁边，微笑着看着我和妈妈在忙乎着。一切准备妥当，我准备上车奔向自由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外婆的声音：“到岸记得来信啊！” 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妈妈还在不以为然的笑她：“就在长沙咧，过个河就到了，还写什么信咯！” 我知道，外婆是舍不得我，以后没有人会耐心地听她说话，陪她回老房子找东西，没有人会在她怀里撒娇了。我知道，她会想我的，尽管她可能渐渐地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可是她还是会想念那个装着最多她的故事的小孩，会想念那个在她被蚊香熏黄的蚊帐里演公主的小孩，会想念那个跟着她唱送别，吟一剪梅的小孩。那个一直很崇拜她的小孩长大了，要去创造她自己的世界了；那个很爱她的小孩还不懂事，她没有留意到你已经那么老了，没有办法陪她再走很久了。那个傻傻的小孩只想早点离开，展开双翅，冲上云霄自由翱翔。 她看到被妈妈嘲笑的外婆悻悻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上去抱抱外婆，没有过多的安慰，也没有给她一个善意的承诺。她的心早就飞走了，很快就回来了，外婆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