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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空:鱼鳞(短篇小说)

行空:鱼鳞(短篇小说)

作者: 立言堂 | 来源:发表于2022-09-13 16:52 被阅读0次

       

            鱼,银灰色,在杀鱼板上跳跃,动作欢快,水花四溅。拿起窄刀,反过手,敲在头上,“嘭”雪花一样的鳞片飞散开,落在水中,落在墙上,落在油锅里,落进像鱼一样跳跃着的火焰,白色的烟,烧头发的香味,厨房里热火朝天,噼里啪啦,水气蓬勃,轻轻地划开,软乎乎的,扑簌扑簌的,黑红的,鱼在白色的烟雾里游,扑通,哗啦,呼噜噜,海明动情地发着呆,一边熟练地手起刀落,一条又一条欢腾的鱼儿在空灵的云朵里游,鳞片熠熠生辉……

          “起来!”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明,别睡啦!”海明揉了揉眼睛,牡丹在门口,慌慌张张的。“快起,懒得跟猪一样,人都进门了!”

          房子里没开灯,很冷,黑乎乎的。墙上刚刷的白灰,贴了张不知道啥时候的挂历。玻璃上挂着一层细碎的冰,还没化,海明觉得自己像冷柜里的鱼。“嗷!”他应了一声,牡丹就紧张兮兮地走了。海天要结婚,明儿个,今天人就来啦,他想。是该起来。可是不一会儿,鱼儿又游了起来,忽闪,忽闪,银光灿烂。又过了一会,顺良来了。“海明!快起,你妈叫你你咋不听话?”海明就穿上了衣服。他听顺良的话。

          “这两天跟着你大哥。”顺良捋了捋海明杂乱的衣领,说,“来人多,爸怕顾不上你,不要胡跑。”

          海明没说话,出了房门,外头墙上贴了红纸,红的,像火,热闹。像鱼的血,凉丝丝的。海盼和海天都起来了,海盼的娃也起来了。顺良把一双油黑的筷子放在海明手里,“娃,吃饭。”海明看见门口人多,海盼的娃在哭,他不想吃饭了他拿了一个馍就出去了。

    门口人多,海天要结婚啦。他穿得很好,整齐。雪还没化完,真冷,海明裹了裹自己的灰绿色大衣。牡丹在门口,笑着,海明一出来,就不笑了。说,“吃完到你爷家去。”海明不理她,门口的人都笑,海明不管,海明从窗台上抓了一把糖果,朝西走了。海明家西边是一条路,然后是一片花椒树,然后是一个高高的土埝,土埝的最角落处有一棵柿子树。海明现在就要到那棵树下边去。

          “明明上班啦!”有人笑,龇牙咧嘴地。海明没有回头看但是海明好像看到了那些笑着的人丑陋的嘴脸,他知道笑的是村里那几个无聊的到处凑热闹的闲人,海明不想招拾他们,他觉得那几个人很可怜,连趴在柿子树上睡觉的芥壳虫都不如。他背对着太阳,毅然决然地朝西走了过去。

          离得不远,他能听见门口那些人说的话。这棵树是整个村子的制高点,也是离海明家最近的高处。他喜欢靠在树上。柿子树陡峭崎岖的树干上长着乌黑的鳞,张牙舞爪,风从北面的山里吹进枝杈,像有人哭,有黑色的鸟来啄柿子,啪嗒,柿子重重地砸在埝下的地上,黑色的鸟就飞走了,干枯的叶子刺啦啦地响,海明就会抬起头,天上的云是白的,云后边是灰的,像缀着霜的玻璃,海明就想,天上有没有鱼呢。应该是有的,于是海明看到天幕后边璀璨得像星星一样的鱼儿在离着太阳更近的地方游,被鱼鳞打碎了的温热的光,在白云的缝隙间洒下来,洒在海明身上。有时候也洒在树下的其他人身上。

          海明喜欢这棵树,还因为树上来来去去的虫子,蚂蚁、芥壳虫、蜘蛛或者什么不认识的东西,海明把它们抓下来,跟它们说话,什么话都说,但说的东西虫子也都见过,那时候海明还没到城里杀鱼去,能说的也无非就是云啦,风啦,草啊,谁家有人死啦,村里谁对他好啊,说完,他就把虫子放回去,芥壳虫放不回去,他就把它塞进树皮的缝隙里,有时候虫子咬他一口,他就觉得虫子也在跟他说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就说,“嗯,好。”海明靠在树上,说,“我来啦!”他看见家门口停了一辆三轮。

          顺良从屋里迎出来,满脸堆着笑,“来啦,进,先到家里喝点。”“不啦,”开三轮的说,“给你都装上,忙得很。”然后门口就立起来一个红色的大气球,鼓风机轰隆隆,顺良叫了海盼和另外几个人,把一个刷着红色油漆的大喇叭架在房顶上,太阳升高了,顺良看到海明在对面,就说,“别胡跑,娃。”海盼说,“别管他。”海明听见他在喊但是没有听他说的,因为海明正在往远处看着,他想起来以前村那头的路,泥泞,弯曲,还长着草,现在都有路灯了,大柏油路,跟城里一样的。然后他就看到家门口的广场,铺着石头跟砖,整整齐齐的,中间立了一个白墙黑瓦的大厕所,厕所后边是一块花坛,没有花,长着几棵枯黄的草,更多的是黄土疙瘩。他就想起来,海盼结婚的时候还啥都没有,那时候都是土,压得平平整整的,那会刚有水泥房,也弄得红通通的,海盼不像现在这样黑脸,那时候笑的,那时候海盼对他也好,也爱说话,他想要是海盼结婚的时候他现在应该在门口端着凳子给大家散烟而不是像海天一样在房子里。海明听见谁大声说了个啥,然后回过神,他看到花坛里的黄土,想起来奶奶没死的时候他跟着家里人在这片打麦场上笑,麦子被高高地扬起唰啦啦地落下来砸在地上麦皮飞扬像金色的雨,他用爷爷给他的小木锨把散落在各处的麦子铲到麦堆上。有人说海明这么能行这么大就会干活了然后顺良就笑牡丹就笑爷爷和奶奶也笑然后他把泥手抹在额头上铲得更加快活,然后他就想起来奶奶死了,也吹了气球,挂了喇叭,只不过是白的,再都差不多。也来了一群人,他想起那时候来了更多的人,那时候来的人把这一片地方挤得人都不好路过,那时候海明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人们会摸摸海明的小平头。他看到海天出了门,给人点头,他还看了看海明,海明和他说,“好,”他就坐上车走了。海明知道他听见了。

          海明听见身后传来呜呜啦啦哇哇呀呀的念经的声音,山里的寺庙又开始念经了,声音懒洋洋的,让人想打瞌睡。海明不喜欢这种声音,因为他本来能听到山在说话云在说话风在说话土在说话鸟在说话兔子在说话树在说话虫子人狗他能看见的东西都在说话,可是后来谁在山上放了个喇叭,念经声一放,就啥也听不见了。呼呼,海明吐出一口气,像云。他看见大家都在吐着云,就屏住呼吸,不张嘴呼气了。一只黑猫从路上跑过去,铁娃家的狗在窝里睡觉,有几个小孩在指着他看,海明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他抓住一只棕色的蚂蚁说,“蚂蚁呀蚂蚁,咋成这啦!”

          海明看到蚂蚁在他掌心里悠悠地躺下来,海明看到蚂蚁用漆黑的大钳子夹起一根烟还是什么东西。太阳升得老高,后院房檐上的冰柱子哗啦啦地滴着水。海明听到蚂蚁开始说着什么,可是他不想听了,他看到海盼结婚的时候来过的那个厨师开着面包车,进了后院,牡丹赔着笑脸,站在一边,神经兮兮地招呼着。海盼低着头,不说话,把菜从面包车里抱下来,放到后院的阴凉处,海明看到海盼提了一筐鱼,明晃晃的,散发着腥味,鱼放进盆里,沉下去,翻上来,不动弹。海明觉得盆里的鱼顺着阳光折射的方向动情地望着他,他一边用手抚摸着嶙峋的树皮,一边用蚂蚁听不到的声音告诉鱼儿,我也没办法呀,我也想过来杀你们,可是牡丹肯定会骂我。海明看到牡丹在后院望过来,他就不看那盆鱼儿了。来了几个婆姨,围着头巾的,端着罐头瓶子的,脸上长了一片黑记的,都围着围裙,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在后院忙活了起来,剥葱,煮肉,杀鸡,热火朝天。海明看到那个端着罐头瓶子的光善的媳妇走到鱼盆旁边,开始拾掇鱼,海明看到那双比柿子树皮还要粗糙的棕黑色的手将鱼儿粗暴地捏起来,他看到铁刷子毫无节奏地在鱼儿柔软的身体上摩擦,他看到亮晶晶的鱼鳞被搓成难看的碎渣,嘤呜着沉到盆底,鱼鳃,内脏,生锈的垃圾桶……海明不想再看下去了,海明听到盆里的鱼儿在撕心裂肺地哭,海明闭上眼睛,他听到蚂蚁还在掌心里义愤填膺地诉说,它说山也被卖了,虽然蚂蚁不用管人把山卖给了谁,可是山上乱七八糟的改造弄得蚂蚁们整天睡不好觉,它说人都往外跑,懒得给地里上肥,地都荒了,草种啊果子啊质量严重下降,对本地蚂蚁的种群素质造成了严重的危害,它说人现在爱开那些臭烘烘的汽车,去年下大雨那一阵子,村里的蚂蚁一下被压死了一半……海明看见一辆白色的汽车从村那头的大陆上开过来,海天回来了。

          顺良急急忙忙地放下手里的一摞长凳,从人堆里迎出来,扶了扶自己的耳机,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辆刚停下来的白色汽车。门开了,海天出来了,顺良摸了摸自己的白头发,一个穿着黑西服的男人,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女人,然后是海天的新媳妇,海明看见海天也紧张兮兮地立着,扶了扶他的眼镜,说,“这是,这是,这是……这是我爸。”“哦!都好!”顺良说。就跟着进屋里去了。海明看见门口又聚集起一群闲人,张望着,叫唤着,看一下新媳妇!主事的新善就举起手大声喊,明天再看,明天再看,今天先让新亲家说说话。他在窗台抓了几盒烟,塞给人群,喊声就散开了。海明想,都一样。风把枝头的一颗被鸟啄过的柿子吹得晃晃悠悠的。

          都一样。天上聚起一团高高的云,风一吹,就散了,成了细碎的片片,像鱼鳞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消散了,不见了,瓦蓝的遥远的天,一只黑色的鸟,不见了。海明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太阳照到另一边了,一个婆娘端着杀了鱼的水盆,晃晃悠悠地把水洒了一地,鱼腥气和鱼鳞沾满了桌子腿、白墙和红色的纸。哎呀,脸上有黑记的婆娘说,抬不动呀!海盼看见,就把水盆端过来,到门口倒了。鱼鳞挂在门口的冰碴子上,热气蒸腾。海明看见顺良与海天和汽车里来的人在房子里说话,顺良新买的电暖器发出红色的光。城里做做生意,那个人说。顺良就说家里是农民。海天就说顺良是村主任。那人说,村主任不好当啊,基层干部辛苦。海明想其实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其实他们把这些话都说过一次了。穿着羽绒服的女人说亲家母呢,牡丹就从外边进来了,手捏着围裙,拘束地坐下来。海明听到他们说三个娃,叫海盼海天海明,羽绒服女人就说三个兄弟叫盼天明,是好名字呀。海顺良和海牡丹互相看了一眼,顺良说,村里娃,叫着顺口就行。海天挠了挠头,说,我带林真出去转一圈,爸妈你们聊。

          盼天明,海明想到通红的太阳,云,深蓝色的天,然后就想到木头爬犁,锄头,麦叶子上挂着的扑棱棱的露水,杀鱼的刀。天明了就不能睡觉,就要起床,到学校去,到地里去,或者从阴暗的臭烘烘的宿舍里起来,到烤鱼店后厨的杀鱼的凳子里去。他想起海牡丹跟海顺良说想把日子过好别让人笑话结果大儿子好的二儿子好的小儿子果然是个傻的。海明看见马文义佝偻着腰,牵着他家的瘦马,从海明家门前缓缓经过。瘦马咬了一口路边的干草,咯噜噜噜地叫,被马文义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它就报复似的拉了一泡臭气熏天的马粪,正对着海明家的门口。海牡丹提着水壶,来外头接热水,看见马文义,海牡丹就吊着脸进去了。

    太阳落到了西边的山顶上两拃高的地方,海明看见海天带着捂得严严实实的新媳妇在旁边的大路上走,马文义在他们前边牵着老马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后院里热火朝天,厨师、帮厨的婆娘和牡丹在临时支起来的菜板和锅灶之间忙得像蜂窝里的蚂蚁。蜂窝里的蚂蚁,海明想到这个类比,哈哈哈。铁桶做成的火炉子烧得很旺,噼噼啪啪,海明在远处都能感觉到一股一股的热浪。海明听到一声虫叫,然后有更多虫子叫,几只黑色的鸟在天上叫,村东头有牛在叫,海明就欢快地哼哼起来。房殿里支起几张大桌子,坐满了人,都在说话。顺良从房子里走出来,对着圆桌夸张地说了几句话,又回去了。花椒树听见海明的哼哼,也跟着摇摆起来。

          爷爷过来了。海明不知道爷爷叫啥海明就管他叫爷爷,爷爷拄了一根棍,爷爷戴了个蓝帽子,又黑又瘦,胡子花白,海明觉得他像一只老山羊。海明想起来爷爷给自己说的他在山上放羊的日子,他就看见过来的不是一个爷爷而根本就是一只快要死的老山羊。路边的拥挤的动物给老山羊让开一条路,老山羊听见路边的动物都在问好但是山羊什么也听不见,就自顾自地回答不着边际的内容,“好,是,啥?”老山羊好像从来都听不到别人说的话。海盼出来,把爷爷搀着进去了。海明看见远处已经成为两个黑点的马文义和那匹硬瘦的老马,海明看见牡丹神经兮兮地在家里转来转去像一个无处依傍的游魂。后院的锅里飘散出肉汤的味道。太阳快落碰山顶上了,海明家的砖墙被阳光和火焰映成透明的红。人像温驯的公鸡,围在圆桌上。

          海明在地头上拔草,在树上折了点柴,又在花椒树下捡了一堆花椒刺,海明在床底下拿了一堆硬纸板,在广场上拾了一些蓝色的布片。海明在柿子树下边点了一堆血色的火,火焰直冲树梢,点燃了没落干净的叶子,融化了树枝上密密麻麻的芥壳虫上的蜡,滴滴答答,他看到人们在那边叫喊着。海明不想听到那些人说的话,他就听不见。火焰更加热烈了,他听到狗和羊和鸡和兔子唱起欢快的歌,火越烧越大,从树梢一直烧到山顶,烧到太阳,烧到云霄,海明看到一片通红的柿子树叶飘落下来,迅速化成飞灰。刷着红漆的大喇叭传出来新善的声音,“吃饭啦,帮厨的,乡亲,都来吃饭啦,村里谁还没来的,都来吃饭啦!海明,回来!”海明听到火焰发出剧烈的哔哔剥剥或者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他闻到火焰里传出奇怪的味道,人影在火焰中升腾错落,他看到顺良和牡丹在搭好的礼堂前面低着头,他听到野兔和老鼠钻出洞,在田里跑了起来,发了疯似的叫唤。他看到爷爷在看着顺良和牡丹。几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朝着火焰的方向张望,发出稚弱的哭声。他看到海盼在礼堂前面愣着,海明觉得他青黑的脸像柿子树的皮。海天从大路上回来了,在笑着,两个人说着什么。火焰在他们脸上跳跃。海明看见马文义牵着老马,也从大路上回来了。火快灭了。海明看见海天从岔道上走过来。“明明,吃饭了。”“嗷。”“这是你嫂子,叫林真。”“啊,啊,啊——啊啥啊?叫一下。”“嗷,林……嫂子。”“哈哈,快,回,吃饭了,在这风口上,冷得很。”“嗷。”海明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见天上出来一颗星星,扑闪扑闪的。“那我走啦,”海天笑着说。“嗷嗷。”海明看见野兔坐在上埝地头上望着星星,陶醉地唱着歌,星星在天边画了个圈,一只鸟落在电线杆上,砖瓦窑里的野猫咪呜咪呜地叫。他就什么也不想了。

          海明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和那堆柴禾一样黑了。他又夹了个馍,顺良给他夹了几片肥厚的肉。他想了想,把海天叫到墙后边,从大棉袄的里兜里抠出两张红钱,塞到海天手里。海明进门看到坐着的那些人面色潮红,像发了高烧的母鸡一样。东头唱戏的倩儿跟他男人捏着嗓子,一唱一和。海明不爱听,就钻进他的小房子,睡觉去了。

          这天晚上海明做了好多的梦。在学校,铁娃狠狠地踢他的屁股,马文义拿着书进来,让铁娃站到教室后边去,他看到铁娃变成一只赤色的狐狸,从教室后头溜出去了,急忙的狐狸一头撞在学校门口的柏树上,一条黄色的大狗过来咬他,他就又变回铁娃,铁娃爬到教室后边,拉着铁铃上吊下来的绳子,铛铛铛铛铛,马文义以为下课了,就走出去,他看到一只赤色的狐狸,嘴里叼着马文义家里的红公鸡,血在教室门口洒了一地,海明就醒了,口水在书上洇出一张精彩的地图,他看到马文义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黑得清亮,戴着眼镜。海明第一次看见海天戴眼镜的时候就想起来马文义的眼镜。海明跑出去,看见精壮的爷爷从山上下来,赶着羊群,山坡很陡但是他跑得比最前边的老山羊更熟练,他看见一只老山羊踩空了石头,从山上滚下去了,他看见爷爷用荆条生气地抽打着庙里的菩萨,然后菩萨的脸变成了马文义的脸,马文义站在黑板上,向海明点了点头,然后海明就觉得自己在铁皮上跑,怎么跑也不会累,跑着跑着,铁皮变成了烤鱼店里装鱼的大铁盆……

          天乌黑。海明拉开灯,又关了。房子里的东西先是黑的然后越来越清晰,就睡不着了,他披上衣服,大门还锁着。他就到后院里。厨师带来的冷柜嗡嗡嗡嗡地响,他就打开冷柜的门,看到一筐鱼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边。用手摸了摸,冷得很。他就放下了,关上冷柜的门,走到树坑旁边,海明觉得虽然天还没亮但是他完全可以看清乌黑的天色下的银光熠熠的鱼鳞。他把那些破碎了的鳞片捡起来,放在掌心。墙那边谁家的公鸡叫了一声。海明把鱼鳞放在水里,冲了一下。他觉得鱼鳞比后院的污泥要好看。东边出现一抹红色,海明看了看西边埝头的柿子树,像一个鬼。他觉得这棵树的心情很好,每根树枝都轻松地朝着这个村子发散。“好,好。”他说。他听见顺良起来了,牡丹也起来了。都起来了,催促着海天,接媳妇去。海明想起来海盼结婚的时候新媳妇就住在镇上旅社里,就是要像这样第二天早上去接回来。那个媳妇都跑啦!

          海明出门到柿子树下边把鱼鳞一片一片塞进柿子树黑色的皴裂的树皮缝隙里,他看着远处升起来的太阳,把鱼鳞排成了一个整齐的圆形。回到房子里,钻进被窝。牡丹走到他的小房子,把一身新衣服压在被子上,说,“又到哪野去了。”海明看到牡丹在他床头的小木桌上放了一把糖果。

          阳光融化了玻璃上的冰。房顶的大喇叭开始剧烈地吼叫起来,大喇叭的声音让海明无法集中精神,他干脆就仔细地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他就想那个漆得通红的大喇叭像电视里的一张唱歌的嘴,呜啦哇啦,然后他听见门口响起鞭炮声,他没有看到但是就好像看到门口的路两边扯了十几米长的红彤彤的鞭炮,噼噼啪啪,跟在车的后边,然后响起锣鼓声,他知道顺良让他的干女儿的爸也就是村书记王联社去连墙镇上请来了一支锣鼓队,他还记得那支锣鼓队的鼓手是一个胖胖的女娃,“嗵!嗵!啪啪啪!”锣鼓的声音逐渐远了,后院厨师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火焰,海明能从玻璃上看到火焰的影子,火焰狂躁而热烈。他闻到顺良的味,他看到顺良耳朵上卡着一根烟,顺良不抽烟但是顺良学会了抽烟。“喂喂喂?”大喇叭张开血盆大口,“噗,噗!能听到不?”“能”,“好,吱吱——”然后又放起歌,然后是嘁里哐啷地挪动桌椅的声音。海明把衣服穿好,过了一会儿,海明就出门了,家里来了很多人,看起来都很老,老山羊,老公鸡,老黄牛,人挤人。他看到爷爷和另一只老山羊坐在铺好红地毯的房殿那儿,两个人靠在一起。一个说,“啊!啊!”一个说,“嗯!嗯!”海明知道他们两个人其实什么都听不见。海明看见牡丹和顺良的脸被化的像妖魔鬼怪一样,海明看见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被人群簇拥出去,海天就回来了。

          一群散发着烟的臭气的人簇着顺良,一群围着围裙的人拉着牡丹,还有一群寸头的人,往门口去了。敲鼓声急促地响起来,箱子里装着的炮弹响起来,红纸屑从门口的人头上飘飞进来,海明看到亮晶晶的塑料片,像鱼的鳞,他闻到一股腥味,海明看到海天抱着林真,被挡在门口,顺良和牡丹像两只误闯人间的鬼怪一样站在两旁,海天被挡在门外进不来,海明想起海盼也被挡在门外,海明就走到他们身后,硬一使劲,从人墙里豁开一个口子,挤出去了,他就看见海天也进门了。一群人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海明当然不管他们说什么,他端了一盆水,给顺良说,洗脸。他哼着喇叭里正在哼哼的歌,步履轻快地朝着蓝天下的黝黑但银光闪闪的柿子树走过去了。真好看,他对着自己的杰作,愉快地点了点头。

          海明看见林真穿着白色的衣服,然后换成红色的衣服,衣服上挂着金色的鳞片,很瘦,像一条鱼,她像一条鱼一样。海明觉得林真比海盼那个已经不见了的海明已经忘记叫什么名字的媳妇和牡丹和村里的其他的人都要好看得多。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坐在牡丹准备好的新床新被子上。海天站在一边看着她,哧哧地笑,海明也在笑,不过他不是看着新媳妇而是看着树上的鱼鳞笑,他看到门口的充气大门圆乎乎的,海明发现他一摇头那个大门就会在鱼鳞镜子里照出不一样的形状。他看到几个孩子爬上那只大鼓,“咚咚”,海盼的儿子拿起一只胖圆的瓢葫芦在鼓上敲了两下然后砸得粉碎。“扑哧”,黑红色的火炮碎末里发出声响,冒出一股青烟,海明觉得不想看,就转过头。

          麦苗青得发黑,雪都化了,下边是一层湿润的土,踩上去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拔下一根麦芯芯,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海明听到一声瘦马的长嘶,就知道是马文义。马文义从地里回来了,赶着马,这个没有像海盼和海天一样结过婚的老头也没有像顺良一样有娃,他只有一匹马,他教书的时候把学校的娃娃当自己的娃,他不教书了就把马当自己的娃,马老了,走不动了,他就一起老了,也变成一匹老马。海明想这样的老马的品种在这个村子并不常见就像自己像一条鱼这样的品种在村子里也不常见。海明看见那匹老马在花坛里嚼着干草,马文义就坐在砖摞上,低着头,朝着人群里张望。

          “喂喂喂,请各位来宾入座,仪式马上就要开始啦!喂喂喂?”海明看见顺良和牡丹和那两个与林真一起来的人坐在墙边。风吹起来,天上飞起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气球大门噗噜噜地响,蜘蛛抓不住柿子树的皮,随着风不见了。“喂喂喂?”海明薅了一把麦子,一根一根,扔进风里。人都挤在房殿里了,牡丹紧张地坐着,顺良紧张地坐着,两个人一样紧张,海天和林真从房子里边出来,大家都在笑着,海明听见马文义在对着那匹马说着什么。喇叭在用蹩脚的城里话说着什么。坐着的人一阵一阵地笑。放鞭炮。风吹得更猛了,柿子树嘎吱嘎吱的,大气球开始摇晃,喇叭发出吱吱吱的噪声,马文义把马拴住了。那个皮肤黢黑的身上满是薄荷糖味和烟味和酒味的护林员面色通红。又一串鞭炮,海明看见每放一串鞭炮就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给海天和林真的头上缠上一串红布将他们拴在一起。海明想起来那个护林员叫黑栓还是什么,护林员上去坐在顺良和牡丹中间,闹着要讨一瓶酒,顺良说,“啊,啊,”笑,牡丹红铜色的脸变得发黑,海盼就拿了一瓶酒塞进黑栓手里然后把他拉起来送到了门外。顺良说,“啊,咋哩,好。”海明就想,顺良用来听人说话的耳机没电了。他傻乎乎地坐在座位上,别人说啥他就说好,牡丹做啥他就干啥。海天被缠得像一个红色的麻花。风越吹越大,海明听到犀利的破空声,后院里热火朝天的厨房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炉头喷出的火焰狠命地伸出舌头,锅铲在大铁锅里画着圆圈,喇叭里的声音被吹得歪歪扭扭,红色的炮仗碎屑在巷头飞起来,掀成一个龙卷,然后,然后海明就看见那个写着字的红色的圆乎乎的气球大门塌了。鼓风机的电线被拉得老长,扯倒了一排空着的凳子。

          喇叭费劲地唱着那个顺良会哼哼的叫什么燕的戏,海明知道是因为海明在跟着顺良干活的时候问过,顺良笑着给他说你看见谁家放这个戏就到门口去就能吃好饭,海明以前啥都爱吃但是海明现在觉得那些好吃的也没什么好吃的了,他对曾经的馋嘴表示十分后悔。鞭炮在门口自得地爆炸,马文义和他那匹老马自得地吃着干草一样自得地嘟囔着什么,海明在柿子树下边自得地看着头顶乌黑的鸟。大门塌了,房殿的人不笑了,海明笑了起来。那些人急忙跑出来,扶凳子,端水盆,拉电线,鞭炮炸得震天响。风卷着土,海明低头一看看见的全是弥散着的土。海天跟林真拜堂,那个戏快放完了。卷起来的干树叶和土灰和炮仗碎屑让海明觉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马文义骑着马,走到门口的地方,朝里张望着。海明看到马文义穿着青色的夹袄,纯白色的头发变得青黑。

          海明看到海牡丹和海顺良坐在房殿里,又紧张兮兮地站着。堂下坐着的没有几个人。墙上的红纸被风盖上了一层土灰。爷爷拄着拐棍,端坐着,在地上狠狠地戳了几下,留下两个土坑。海天和林真头碰着头,脚碰着脚,进了房子。顺良转过身去给助听器塞电池。马文义在门口喊,“海牡丹,牡丹!”没有人听见但海明听见了。老山羊拄着拐棍走出来在马文义身上抽打,没有人看见但海明看见了。海明还看见海天和林真在房子里紧紧地抱在一起海天还把林真亲了一口海明觉得羞就转过头去了。海明看见海盼也在窗户里看见了。门口的榆树枝条扑簌簌地打,风停了,土灰不见了,老马悠悠地在花坛里漫步,嚼草,拉屎。马文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喇叭说,“吃饭了,亲戚,乡亲,帮厨的,礼成了。都来吃饭了!”

          柿子树上有一只黑鸟飞起来,太阳把鱼鳞晒出一股浓郁的腥臭,海明看见那些人把菜都端到桌子上了,海盼出来招呼他,他就回去了。

          喇叭停了,桌子上热闹起来,可是也没有很热闹。海明坐在桌子上,林真给他端了一杯酒。他吃了一口鱼,又找海天喝了一杯酒。他看见地上散落着鱼鳞,鱼鳞在酒气中蒸腾着,散发出热闹的气味。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说,“啥时候给我海明也找个媳妇么!”桌上的人就笑,顺良也赔着笑,有人就说“海明来跟叔喝一个,叔赶明儿给你也找个媳妇。”海明就跟他也喝一个,海明看见透明的酒滴子在空中飞散开,飞到墙上的红纸上。他觉得面前的桌子,墙,和欢笑着的人都像纸上的墨迹一样化开了,像一汪清泠泠的水塘,也像云层后面的天空。他看到地上的鳞片也化成了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着。他喜欢这样的感觉。真好。

          海明在小房子里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海明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他感到轻松和快乐。海明躺在床上,看见柿子树上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鱼。

          海明想,村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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