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名画中的细节问题
(一)
丁宁/文
法国文人普鲁斯特是一位对西方美术史极其痴迷和精通的作家,他的奇书七卷本的长篇小说《追忆逝水年华》提及的名画有二百零六幅之多,其时间跨度从14世纪直到20世纪。读他的小说,是否具备欧洲美术史的知识,显得特别重要,而作家本人甚至喜欢称自己的小说就是一幅画作。更为重要的是,普鲁斯特对名画的细节也往往独具慧眼。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年迈的作家贝戈特去看他心中最爱的维米尔名画《代尔夫特的风景》,第一次亲睹了评论家常常赞不绝口的“墙上的一抹黄色”,并且期望自己的文学写作也能有如此绝美的色泽。其实,这幅画作也正是普鲁斯特本人最喜爱的名画之一。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维米尔:代尔夫特的风景
艺术作品确实是由一系列的细节(或局部)所组成的。有些细节是作品的重要环节,往往可以成为人们品鉴作品时留下深刻印象的引子,如前述普鲁斯特的例子。面对雷诺阿的《阳伞》,巡视画中的细节,无疑会加深我们对艺术家用心汲取其他艺术家的影响的诸种痕迹的理解,譬如画中手提帽箱的女性有着鲜明的轮廓线,完全不同于右侧小女孩的画法,前者正是雷诺阿赴意大利旅行并亲睹了他所心仪的拉斐尔的原作的结果,而右侧小女孩则还是印象派常用的人物画法,并没有鲜明的轮廓线。再看画面左上方的树丛,又明显地可以辨出画家的好友塞尚画法的影响。不看原作,不端详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上述的观察与判断是难以想象的。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细节都那么一目了然,而只可能在细致的观察和品味中渐显其义。如果说画作中的某个细节恰好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标志,文化语境的了解就显得必不可少,而由表及里的解读尤为关键。如弗朗索瓦·巴布—高尔所说的那样:“人们要理解绘画中的象征的话,就必须迅速摆脱一种误解,即认定对象显而易见的简单就意味着其承载着的意义也是简单的。象征的作用恰恰就在于让心灵从物质转向精神,跨越日常世界的诸种限制,从而窥见更为深层的真理。”譬如在宗教绘画里,那些颇为抽象的观念,诸如爱、圣洁、忠诚或背叛、永生的希望等,往往就是通过象征物细节来表达的。一朵花、一片云彩、一棵树、一枚贝壳、一条鱼、镜中的映像或飞翔的鸟等常常会有特定的深刻含义。再如,画面上若是两个美丽女性的搂抱或深情拥吻,这未必就是女同性恋的内容,而可能与圣经旧约中的赞美诗有关(“仁爱和忠信必彼此相近,正义与和平必彼此相亲”)。所以,在美术史上所谓《和平与正义的拥吻》、《正义与和平的联合》或《和平与正义的拥抱》等,是需要另眼相看的。
雷诺阿:阳伞
对于细节的把握,常常需要置于一种更为广阔的语境里才能获得较为可靠的阐释,也就是说,细节关联的不仅仅是某一特定的作品,而可能是一系列的相关作品;我们尤其需要对所要讨论的作品相类似的作品中的细节进行比对,看一看此前的艺术家如何处理,再看一看此后的艺术家怎样应对,这样就可能在一种具有历史参照的条件下,对所要讨论的细节做出比较恰当的理解。弗洛伊德在《达·芬奇对童年的回忆》中曾对达·芬奇的《圣母、圣婴和圣安妮》中的三角形构图兴趣浓厚,认为是艺术家恋母情结的表现,即同时得到两位女性(亲母与继母)的爱。可是,类似的构图早已有之,并非达·芬奇的首创。因而,三角形构图是否就是恋母情结的表现,是大可再斟酌的。
达芬奇:圣母、圣婴和圣安妮
确实,对细节的关注和解读深度,往往标志着对整个作品把握的水平。关注作品中的特定细节,无疑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把握特定艺术作品的具体意蕴。因而,真正的艺术品研究无不包含对特定细节的感知、剖析与阐释。细节的举足轻重虽然如此显而易见,但是,就如英国国家美术馆前馆长肯尼斯·克拉克爵士曾指出的那样,我们常常忽略细节:“我们不是细心地观画。有关人们像看书一样读画的古老而又单纯的方法,有许多东西可谈。我们急于回避文学的方法,就常常满足于一种快速合成的印象。或许,一件艺术品可在最初的一瞬间里予以再认,但是,这并没有穷尽其全部的可能性。”克拉克的意思是说,我们对待绘画,过多地停留在一种视觉的整体印象,而常常不是像对文学作品那样在足够的时间长度上展开甚或反复地进行,从而也就很难真正把握到绘画作品的丰富意蕴。事实上,细节的呈现方式既有直截了当的,如凡·埃克在《乔万尼·阿诺尔菲尼和妻子的肖像》中有意识使用的互补色,但是,更多的情况却是错综复杂的,需要实实在在的苦读细品。
凡·埃克:乔万尼·阿诺尔菲尼和妻子的肖像
一方面,绘画的细节千差万别,而且程度不同地维系于作品特定主题的表达。另一方面,当我们通过对细节的理解而走向整个作品的意义时,我们同时也有契机反过来细细品味作品整体所关联的诸种细节的多姿多彩。
有些细节看似只是悦目或点缀,其实关乎整个作品主题的解读。譬如,在文艺复兴绘画作品中,学者们就注意到,花卉的细节常常不是单个呈现的,而往往成组地出现在花瓶或花床中,或者四处散落,宛若微言大义的一连串密码。波提切利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是再好不过的例子,艺术家不但生动记录了佛罗伦萨地区的诸多花卉,而且以此为爱与美的女神的出场与在场渲染了绚丽多彩的超凡氛围。再如,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并理解了维米尔的名作《音乐课》中打开的小键盘钢琴盖板上的拉丁文箴言言“MUSICA LAETITIAE COMES, MEDICINA DOLORUM.”(大意为:音乐乃快乐的伴侣,悲伤的疗药),那么,对于画面中站在小键琴前的女性人物在镜子里呈现的惆怅表情以及整个画面所流露的淡淡的忧郁气氛,就难有比较确定的把握。同样,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珍珠的细节可谓至关重要,因为珍珠是“完美”(包括身体与精神两方面)、“贞洁”和“高贵”的象征,与少女的形象有贴切的关联。虽然蚌病成珠,但在西方的传说里,珍珠乃是露水与光在大洋深处融合的结晶。而且,这一描绘也使得它与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有了更为紧密的联系,因为后者正是在海洋中诞生的。如果还熟悉《圣经·马太福音》中关于珍珠的描绘的话,我们就更能明了珍珠的雅洁与高贵的特别含义了。有学者注意到,画中那样尺寸和形态的珍珠在现实里或许是并不存在的,艺术家要么描绘的是一颗人工养成的珍珠,要么就是在有意夸张。而不管怎样,艺术家在表现描绘珍珠的无与伦比的技巧的同时,已经完美地隐喻了作品中的这一少女形象。
维米尔:音乐课
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有些细节甚至关乎一个时代。要理解英国画家为什么常常描绘教堂的废墟,那么,就有必要了解1536至1541年间亨利八世掀起的“解散修道院风波”或“镇压修道院事件”,体悟这些废墟的由来以及所能唤起的特殊情感。与此相关的是,画作细节上如果出现时代性的差错,就成为人们评定赝品的重要依据。英国国家美术馆曾有一幅多人肖像画《三人肖像》原被看作是15世纪晚期的意大利画作。但是,服装史专家斯特拉·玛丽·纽顿(Stella Mary Newton)早在1960年就指出,画中人物的服饰是颇有问题的:女孩的帽子是男孩才戴的款式,而中年男子的格子帽则是1913年才流行的样式,而且还是女性的帽子。帽子这一细节上的时代性破绽增添了此作品被判为赝品的一大证据。
细节的迷人力量往往在不经意中缓缓释放。以提香的杰作《巴科斯和阿里阿德涅》为例,我们对这幅名画不可谓不熟,尤其是对其中具有戏剧性的叙事魅力常常印象至深。可是,在我们情不自禁地被酒神对阿里阿德涅公主一见钟情时的纵身一跃而迷住时,却极有可能不再深究画面右下角全身缠绕着蛇的森林之神脚下绽放的蓝色鸢尾花了。通常,此类花象征神祇的下凡。但是,这里的鸢尾花却又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与圣母联系在一起的花卉,因为它是冬季时节才开花的黑叶鸢尾花,原产地为北非,刚刚被引进到意大利。酒神巴科斯本身乃主神宙斯与少女塞墨勒偷情的产物,原本不属于奥林匹亚神谱中的一员。与此同时,这一形象也与基督教倡导的诸种品行相关甚少,因而,筹划这幅画的人文主义者们虽然有意渲染和肯定那种酒神般的纵情享乐,但是,或许也觉得最好还是要换上另一种鸢尾花才比较合宜。因而,提香在这幅充满戏剧性的画作中用心描绘了一种当时对于整个欧洲而言还是崭新的鲜花品种,它陌生而又美艳,如同画面上展示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一样。这是何其微妙而又贴切的一个细节!
提香:巴科斯与阿里阿德涅
有些细节的含义是很容易被我们所忽略的,而一旦有机会获得注意和理解,就会让观者对绘画作品包含的深意有所感悟。英国伦敦泰特美术馆收藏的克里斯·奥菲利(Chris Ofili)的画作《女人,请别哭泣》(1998年,同年,艺术家以此作荣膺英国透纳大奖)是一个恰切的例子。此画是艺术家对1993年发生的骇人听闻的劳伦斯案做出的一种反应,极其动情地描绘了一个正在悲痛哭泣的女性肖像,她是惨死于种族凶杀中的黑人青少年斯蒂芬·劳伦斯的母亲。她那成串的泪珠不仅仅是在表达丧子之痛,而且还有一种铭记不忘的心愿:劳伦斯应该作为一个有着美好未来的年轻人而被人们纪念。因而,画家特意在每一滴小小的泪珠中嵌入了劳伦斯的肖像照片。每当细看泪滴之中的那一张张青春洋溢而又英俊的脸庞,《女人,请别哭泣》真正是感人至深的。
克里斯·奥菲利:女人,请别哭泣
布鲁根:鲁特琴弹唱者
有些画作中的细节虽然显而易见,可是,又往往唯有行家里手才能觉出妙绝。对于普通观者而言,这样的细节有时恰恰形成“视而不见”的遗憾。如荷兰画家亨德里克·特·布鲁根(Hendrick ter Brugghen)的《鲁特琴弹唱者》。画中人物边弹边唱,而其手中的鲁特琴被艺术家描绘得一丝不苟。在这把十弦弹拨乐器鲁特琴指板的右上角,特·布鲁根特意细致地描绘了单独特设的最高音的调音弦轴。而且,鲁特琴音板的细微凹面也描绘得极为准确,无可挑剔。有研究者推测,乐器被他描绘得如此无懈可击,证明了他对音乐的无比熟稔,那么,画中的演奏者是否有可能就是乔装了的艺术家本人呢?这样的猜测其实是不无根据的,因为,特·布鲁根曾在一幅画面相似的版画作品中写道:“我在鲁特琴甜美完整的琴弦上娴熟演奏。”毫无疑问,对于画作中的题材以及艺术家本人的爱好的熟识程度往往有助于加深对某些细节的阐释。有意思的是,或许是对自己的娴熟画技的喜爱或者是他人的赞助要求,他还于同年画了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鲁特琴弹唱者》,再次将鲁特琴音板的微凹特点作了一丝不苟的描绘,令人玩味与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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