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说“回不去的是故乡”,深以为然,交通越来越发达,故乡却越来越遥远。
身处大城市的我,每次梦境却都和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婆家老屋后面长满青苔的古井,小学同学家旁边藏满野葡萄、野竹笋的林子,山路尽头原始树林里宛若蟒蛇的藤蔓……
每次醒来,都有种身处异地的陌生感。我常追问自己:在这座城市即将安居的我,为何一直无法摈弃外来客的疏离感,而且注定余生都会如此?
但如若让我重返故乡,结束漂泊感却又十分恐惧。因为每次抵达,都是一场怀念。
故乡进化史=记忆消亡史
大学毕业后,我回乡的次数寥寥可计。现在的老家向着全中国每一个进化中的小乡村靠近。
小时候并不觉得脏的泥巴路,现在竟因干净、整洁的水泥路而被嫌弃;灰墙青瓦的土房子,在小楼房带来的优越感中日渐败落;连同地里遵循气候变迁、产量不高的庄稼,也被大片大片的经济作物替代。
但,它的崭新在我眼里却是堕落和退化。
也曾无数次劝戒自己,城镇化是每一个乡村的必然归属,我缺席了它飞速进化的数十年,记忆的断层让我无法接受它现在的模样。而且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而言,现在的日子比过去要舒坦许多。
只是,记忆中的故乡太过诗意、美好。而随着时间远去,那些记忆甚至模糊到令人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所以便趁其在消亡之前,记录下来,用来慰藉我的怀念。
童年的四季,是轮回的诗
大抵因为十几年前乡村经济发展太过缓慢,所以童年四季里食物和时节带来的固定回忆,年复一年,似乎从未变迁过。
想起木心的《从前慢》,越来越意识到并非时间本身变慢,而是彼时世界进化慢,人心受到的冲击没有这般频繁,很多旧物、很多坚守都多少年一如从前。
童年数十年的记忆里,故乡就很慢,时间慢、变迁慢。每一年的四季都是去年的复刻。
春,一场复苏的狂欢
故乡海拔高,群山环绕,相隔数十里外的中堰草木皆已泛着点点黄绿色,老家却依然寒意十足,草木枯萎。
但春天终究是来了,田垄上的野荠菜已过了最佳食用时机,开出淡白色的花儿来,茅草、苦蒿、鱼腥草都从地底挣扎而出,露一点点嫩芽。
初春,是种植木耳、蘑菇的好时机。融化的雪水让年前伐掉的种木保持湿润。强壮的男性们用原始的工具在种木上钻出一个个种植菌种的小小深孔,心灵手巧的女人们将菌种塞入孔内,由老人和孩子用玉米芯或者钻孔时掉落的木钉将孔口封起来。
一家人整年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在春天接近尾声时终于大功告成。
山上的野栗木、杂木也渐渐抽出嫩绿的芽来,春雨落下没几日,森林中的香椿、竹笋、蕨菜、野韭菜、野蘑菇便比赛似的拔节长高,这是大自然馈赠给村民原始的珍馐。
此时,河边的春宴也次第上映。山岗疯长,放牛的老人趁闲掰下一大捆,回家用水焯过、漂过,挤掉水分与干辣椒同炒,别有一番风味。
而孩子们最爱的,则是用新生的细竹子做成可挤射出圆形果子的枪,那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果子曾是许多母亲洗衣服时的噩梦。
垂落在涨潮不久的河水中的柳条,也是孩子们的快乐所在,将垂落的柳条弯曲扎在一起做成离水一尺之高的小巢穴,足以打发一整个下午,直到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在村里响起。
夏,曼妙、明朗的吟唱
安妮宝贝说,有乡村成长经历的童年是一场幸运的际遇。现在想来确实如此,毕竟长大后那份野性、原始和粗犷再也无法重温。
夏天,对于很多返乡过暑假的城市孩子,便是最曼妙的际遇。温度、声音、气味都极其美好。初夏,最平凡的柳树散发着阵阵苦香,野薄荷、野水芹气味浓郁。
知了在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叫个不停,却从未觉得喧嚣,反而有种平静到心坎儿里的惬意。水边的野生覆盆子、田垄上的树莓、林子边的叉叉莓都甜度十足,孩子们可以随意采食,真是富裕、慷慨的天然果园。
今年端午看见江先生家邻居用脱粒机打麦子,关于端午打麦时节的回忆便重新深刻起来。五月份,夏风吹着金色的麦浪,脱粒机的声音和空气中漂浮着的麦香,预示着端午的来临。
村里人自发组成队伍挨家挨户互帮互助打麦子,脱粒机的轰隆声日日夜夜从不停歇,而歇息时分的工饭又成了各家主妇农忙之后的谈资,小孩子并不管这些,只懂大快朵颐的知足。
秋,空旷、灵动的诗赋
记得当初第一次看刘禹锡的《秋词》,读到“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时,在心底惊呼:啊!就是这种感觉,诗中秋天的空旷、疏朗,简直和故乡的秋天一模一样。
收获,是秋天最重要的事。大人们忙着掰玉米棒子,孩子们则忙着在田间地头“野炊”,未拾尽的土豆、黄豆、红薯都是最天然的食材,只需一堆篝火,便能烹制出大人都为之垂涎的美味。
而我最爱的,则是不服输地和大人们比赛撕玉米壳,枯黄的外衣、金色的玉米须被撕扯掉露出黄澄澄的玉米粒,有种扎实的喜悦,灯影下乱飞乱撞的蚊虫、螳螂,现在想来也觉得极为可爱。
秋收完后,玉米秸秆立在高远的天空之下,迎风摩擦发出的簌簌声,清脆又悦耳,我常常压倒田垄边枯黄的野草聆听至入梦而浑然不觉。
当然,这个季节吃食自然不会贫乏。散发着怪味却清脆可口的阳荷姜,肥嫩娇小的野生鱼,粉甜粉甜的包瓜,收拾起来十分麻烦却越嚼越香的野核桃,乱熟清甜的九月红,香甜的毛栗……故乡的秋——一个让人流口水的季节!
不能忘怀的还有秋末冬初的野菊花,苦味扑鼻,却是做枕头芯上好的材料,听外婆说专治头疼、上火。采野菊,便成了童年最美好的“苦力活”。
冬,野趣横生的休眠
冬天清澈、高远天空下叶子落尽只剩果实的柿子树,现在回忆起来是最美的意境画,静谧、幽远、神秘、空旷,色彩的对比更是赏心悦目。
大概,因为舅舅们都是猎人的缘故,小时候“冬天=养膘”。各种常见的、稀罕的鸟禽都被舅舅们的猎犬追回家,做火锅、红烧、炖汤,各有各的美妙。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大雪封山的日子。雪光夺目,偶尔落雪时能看见太阳,叹为奇景!绿色的竹林被皑皑白雪覆盖,经风一吹,扑簌簌落下一堆雪来,惊得林中小鸟四散飞起。而中华田园犬们的大长腿也会插入雪中难以前行,可怜巴巴地望向主人,憨厚地摇尾乞怜十分可爱。
主妇们早上推开门才发现雪将门掩住,使了老大力气才能推开。生活做饭间,一家人陆续起床。闲暇时分家人、邻居在火坑边围坐,刮躁不安的孩子、抽着烟叶的老人、大口啃着脆甜冬萝卜的男人,有种踏实和稳妥的美好......
年关将近,杀年猪成了全村人的盛典。萝卜炖肉、酸菜炖猪血、腌菜炒肉丝……孩子们更喜欢偷偷割下瘦肉抹上盐,用铁丝穿了放在火上烤熟,滋滋冒油的肉块,浓烈的肉香,成了童年最美味的记忆。
远离故乡的我,记忆越来越差,唯恐有一天即使搜遍了记忆,也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四季,所以在尚能记起的日子,凭着最后的那份记忆,将这一生中最淳朴的日子复写于此,哪怕有一天回忆尽失,也能确信曾经我的生命中有过这样美好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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