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好像又是一个可以让大家一起聚餐的日子。我们所有人都聚在一个房间里,就好像以前那样,原木色大圆桌上,摆满了一盘一盘,一碗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使得整个房间都模糊起来。能听到有电视机传出来的声音,我却分不清楚到底放的是什么内容,大家尽情说笑着,混合着房间里面温暖的气息,在这氛围中我也跟着开心起来。现在想来后悔得很,我竟然没有再和他们好好聊会天,不管聊什么都好,聊工作,聊生活,聊我后来遇见的各类好玩的事情,聊以前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然而我只是微笑的坐在那里看着大家。
我看着爷爷又闭着眼睛端着碗慢慢嚼着口里的东西,我看着大伯因为喝了一点酒,脸又通红,但却笑着说着什么,我看见奶奶在那笑着看着然然吃饭。我为什么不和他们好好聊会天呢?是因为大家又聚在一起气氛太热闹了吗?是因为我太享受又在他们身边的感觉了吗?还是因为那只是一段梦境,这些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我感受到的都只是我大脑在睡眠中随意选取的记忆中的碎片拼接起来情景,导致我只能像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一样?直到整场饭吃完我才知道这不是在奶奶家里,这是在一个餐馆里面。大伯说这一餐他来付钱,最后还是我付了款,我说大伯啊,你说好请大家吃饭咋不带钱呢。大伯说回去就给现金我。这就是梦境啊,就是把那一年付款的场景稍做了编辑给放了进来。那一年大伯很豪气的说,今年年夜饭他包了,他来买单,一直到现在他脸上那豪气的表情都让我记忆深刻。现实世界是那个时候是我要抢着刷卡买单,因为可以给我的信用卡挣点积分,而不是大伯没有带钱。回到这个梦境中,吃完饭后,我们似乎是要回去,我和大家一起离开餐厅往回走着。镜头切换到了一个类似商场的大厅里面,这好像是商场的一楼,里面人山人海。我牵着然然走在后面,他们走在前面。然而,那时身处在梦里的我还不知道,这场梦即将迎来它的终点。
我们停在离电梯厅不远处,电梯厅那里被商场常用的那种半身长的围栏围了起来,围栏形成了一圈一圈弯弯曲曲的通道,通道里面站满了排队等着乘坐电梯的人,通道的入口处不远处还有几个类似保安的人拦在那里。需要去乘坐电梯的人必须一个个被保安检查完后才能放行,往通道那边继续走过去。而梦里面的我们必须乘坐这个电梯才能回到家。保安看到我们说,这个电梯只能一个一个的进去。果不其然电梯打开后我远远望去,电梯的轿厢比较狭窄但很长,看起来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一个人走进了电梯后,没几秒钟电梯门合上便升了上去。随后电梯门再次打开,但是这次却不同,这次是有两个人一起挤着跨进了电梯里面,伴随电梯门再次关闭后,“嗖”的一声升了上去。我还觉得奇怪,说好一次只能进一个人的,这次进两个人,站在一旁的保安却不管这个事了。
终于快到我们了,走在我前面的爷爷奶奶和大伯已经通过保安的检查继续往通向电梯的通道走去。我牵紧了然然想紧跟上去,但是却被保安拦了下来。我急了,大声质问保安,为什么要把我拦下来。保安说:”还没有轮到你,你还早得很,你还有很多很多年,你不能进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我急得哭喊着,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啊?这时的我却又变成了然然这般大小,或者说我和我牵着的然然融为了一体,我惊慌失措的站在那里一边哭泣一边对他们喊着,你们别走啊,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然后视线开始朦胧起来,除了焦点中心他们坚定朝前走的背影外,一切事物都模糊起来。我挣扎着从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回到现实。即便回到了真实世界,我依旧无法从那股悲伤中逃脱出来,只能通过痛哭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彻底宣泄出来后,最终回归平静。一旦开始冷静的去回想这个梦境的时,我才由衷的佩服这个梦,里面每一处都包含着隐喻,只是我身处这个梦中没有察觉,没有明白这些暗示。醒来后便睡不着了,我就把梦里每个情节都回忆和理解了一边,最后剩下的就是我在梦中大声喊出的那个问题,他们都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原计划写到这里,我准备开始写离别那天的场景,有那从早上开始的雨,有味珍面馆的那碗米粉的香辣,有空调房里的温暖,有电视机放着烂但并不完全烂的电影,有我喂奶奶吃但是她什么也吃不下的半碗米糊,有她没喝完的可乐,有我抱着烟红色吉他不断练习的琴谱,有我说她不好好吃药的埋怨,有她最后的疼痛,有人赶回来,有人哭,有人大哭,有人痛哭,有人后悔的哭,有人依依不舍的哭,有人不断做着最后道别的哭,有人泣不成声的哭,有人边喊边哭,有人边擤鼻涕边哭,有人擦着哭肿了的双眼哭,有人追着殡仪馆的车跪下来痛哭,有人坐在殡仪馆的车上没有眼泪发着呆的哭。这一段写了删,删了写,然后再写,然后再删,小段的写,大段的删,走走停停的写,大刀阔斧的删。最终,我放弃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完全的去回忆那天所有发生的事情。我很清楚,那天所有的记忆都像打包好的包裹一样就放在脑海里面,只要拆开最上面第一根包扎带,它们便会立刻涌向我。一旦开始回忆,当时的每个细节都会像无数个电影镜头般,不断的把细节放慢、放大。在那些回忆的镜头里,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都不再由我控制,肆意切换。因此我还是决定不再写我和她永别那天的场景,直到彻底忘掉,这样我们就真的没有永别,没有再见,所有一切都只是短暂和暂时的,也许哪天我还能在路上很幸运的偶遇到她,也许哪天我再按响那扇老旧的木门门铃,她还能慢慢走到门前为我打开房门,她的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手臂上还戴着袖套,稍微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我,然后开心的笑起来,接着再望向我的身后,问一句“哟,今天怎么来了,然然呢?”。就是这样啊,就是这样,就像春天刚刚结束冬眠的乌龟,就像夏天从蝉蜕里面钻出来的知了,就像秋天开始存储坚果的松鼠,就像冬天躲到洞穴里面刚躺下的熊,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还有希望。
我经常能梦见他们,但这个经常仔细分析起来却是有规律的,好像都在阴雨天或者阴雨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最近的梦和之前的梦不同,我在梦里一次一次的变成小孩子。从开始在梦里面回到初中时代,和梦里的爷爷闹别扭,相互埋怨,在梦里面爷爷生气时候的常用口头语,那说话的语气还有表情都和真实中一模一样,而我生气得不行,心里想这老头儿咋就这么顽固,这么固执呢。一直到梦醒来还带着那份生气,清醒后又瞬间消散。还是记忆太深刻了啊,大脑能够轻而易举的剪出爷爷那些片段拼凑出无限接近真实的场景,真的好想好想再和爷爷欧一回气,哪怕在梦里面我再挨一顿他的揍都好,都让我痛快。梦里又回到小学时代,在梦里面,我跟大伯使坏,快到吃晚饭的点,我就特意把电视机调到卡通频道,开始津津有味的看卡通片,以此来阻挠他看新闻联播。梦里面大伯也没有生气,还是那样笑着看我,不说一句话,反而把梦里的小学生的我弄得挺不好意思的。梦里电视机里播放的动画片,哪怕我超认真的去看,却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大伯的笑容却无比清晰,那笑容穿越了无数个记忆的画面,再把那些画面叠加在一起,最后一笔一画的勾勒出完整的在我记忆中他,一直到梦醒来,所有的画面最终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空调发出来的轻微的噪音。
最后我把我自己烧成灰烬,烧掉维持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理性那一层皮肉,烧掉尝试去理解别人的那一层皮肉,烧掉怜悯万物的虚伪得令人作呕的那一层皮肉,烧掉那些已得到、即将得到、未曾得到的那些欲望的皮肉,烧掉试图想圆滑处理好所有人和事的那层的皮肉,最终把我烧得个透彻,彻底烧掉有我的世界的我,最后从那一堆灰烬中走出来那个天真的我,却又是现在然然这么大。奶奶就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件存放在抽屉里面的旧照片中我穿的那件小小的儿童衬衣。她用双手的大拇指把衣服的双肩往下一按,衣服便出现了漂亮的褶皱。我似懂非懂的看着,奶奶温柔的问我看懂了吗?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奶奶又耐心的再次教,但这次梦里的我好像要明白些什么的时候,梦却把我抛回了现实中。
依旧是泛黄的那段时光,家有个奶奶买菜的篮子,这个菜篮子是用竹篾编的,有个圆圆的肚子,那时候的我就和其他的男孩子一样,喜欢假扮电视里面看到的英雄。我把菜篮子直接扣在头上,篮子的提手就像将军帽子下面防止帽子掉下来的绳子,一手拿着撑衣杆,一手拿着凳子当作挡箭牌。挥舞着手上的撑衣杆去消灭空气中的假想敌,奶奶总会笑话我,问我篮子里面装了菜的,戴在头上脏不脏?我都会腼腆的笑着把篮子摘下来。我也经常会问奶奶很多问题,我问奶奶,为什么你叫光珍,身份证上偏偏要写广珍呢?奶奶听完笑了起来,她说是因为那个时候在办身份证录信息的时候,她说话有口音,民警阴差阳错的把光珍听成广珍,然后录了进去,她也懒得去改,就这样一直到最后。
光珍是光,爷爷是光,大伯是光,最终他们照亮了那堆灰烬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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