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天国之行
刚开始柏格理觉得浑身无力,特别的累。他想或许是照看王树德,没有休息好。再想远一点,那次去葛布时累着了,或许休息两天就会恢复。
后来,他觉得不是这样一回事,他的身上发烫,高烧不退,并且不停地拉肚子,他知道,一定是传染上了伤寒。
埃玛明确告诉格理理,从你的症状来看,你感染了伤寒。
得知柏格理感染了伤寒,邰慕廉、王树德、张道惠、杨雅各、钟焕然等人前来探看,一下子把五磅小屋挤得密密实实的,大家都露出关切与焦急的神情。
待看望的人走后,柏格理问埃玛,我们还剩下多少支盘林西林。
埃玛说,她已经检查过,并到处搜查,只剩下三支了。
柏格理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无力地对埃玛说:“我要对你说两件事,你一定要记好,并且照此去做。”
埃玛点点头。
柏格理说:“不行,你必须回答我,能做到不?”
埃玛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到。
柏格理说:“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
埃玛说,我听你的,一定做到。
听到这句话后,柏格理透了一口气,说:“第一,不能让他们再来看我,任何人都不行。除非得到我的允许。你也知道,伤寒这种病,除了食物传染外,还有空气传染。如果再由我传染出去,后果不可收拾。第二,剩下的盘林西林,不能都用在我的身上。至少要留下两支,预防万一。我们真不能确定还会不会有感染者,下一个感染者会是谁。给我注射盘林西林时,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
埃玛说:“现在就要用盘林西林,就要注射,否则你的病情会加重的。”
柏格理说,现在还不能用,再等两天再说。如果过了两天还是这样,那就可以确诊是伤寒。如果这两天好了,我们还是可以节省一支。
埃玛说,你的症状完全是伤寒的症状,发热发烧持续不退,又伴有痢疫。不能再拖了,这样对你身体很不利。
柏格理说,再推两天,就两天。如果还是这样,再注射也不迟。在这方面我应该很有经验了,我见过的伤寒病人也不少。
在这两天里,柏格理的病情一直没有缓解。埃玛白天默守着他,不停用浸着冷水的毛巾为他冷敷。柏格理头上的体温,一会儿就把毛巾烘热烘干。另外,他一天要拉十多次肚子,拉得他浑身无力。
两天时间到了。埃玛对柏格理说,看来可以确诊了,可以注射盘林西林了。
柏格理点了点头。
盘林西林注射后,柏格理的身体有了很大转变,他的发烧逐渐减退,痢疫也得到有效控制,拉肚子的次数明显减少,而且不再拉水了。
现在,柏格理可以平静地躺在床上,回忆一些事情了。
当时病重时,柏格理真不想支撑了。他的身体容不得他继续支撑,他想休息了,作最彻底的休息。
是到,到石门坎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他每天都在忙,东奔西跑。到处巡视,到处考察。建教会,建学校,传福音,教文化。现在,仅是威宁石门坎附近,就建立了27个教会,18座学校,发展基督教徒12000多人。其中的工作,无论巨细,无论大小,全部注入了柏格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
当他累得难以支持时,他想到躺下,倒下。但是工作还没有完成,他不能躺下倒下,他还得继续撑着干。现在,他可以选择躺下倒下了,因为上帝交给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他可以无悔地休息了。
这个时候回忆在云南昭通、威宁石门坎的经历,是很惬意的。刚来昭通时,自己才二十三岁,现在,自己有了妻子,有了四个儿子——有一个温馨的家。刚开始他们去传教时,受尽百般奚落,现在,有了众多的教会学校和教徒。刚开始时不被人理解,到处受到刁难。现在,无论土目、官府、百姓、苗民,都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尊重。他在英国时,曾幻想做一个像李文斯顿这样的传教士,现在近三十年过去,这个愿望实现了,他无愧于自己的人生。
他也有后悔的事,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使他时常向主忏悔和祷告。那是他第一次与邰慕廉传教时,在陡街千总驻兵大院,一个叫杨老四的酒鬼醉倒在地上,而土匪禄老七进城抢劫。柏格理没有把这个酒鬼送回家,将他扔在路边,自己独自离去。为此事,他一直感到深深的不安。
这时,埃玛急匆匆进屋,对柏格理说,王明基病了。
现在,只要有人病了,都会使柏格理恐慌,他都会把病与伤寒联系在一起。听到这个消息后,柏格理急忙起身,问埃玛,是什么症状。
柏格理的急速起身快捷询问,完全不像是位卧床多日奄奄一息的病人。
埃玛赶紧扶住柏格理,将他放回床上,说:“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还是个重病人呢。”
柏格理说:“我能不急吗,现在伤寒病这样流行,得病的又是王明基。我答应王道元要好好照顾王明基的,我能不急吗?快说,他得的是什么病?”
埃玛叹了一口气,说:“很不幸,是类似伤寒的症状。发烧不退,腹泻不止。”
柏格理说:“采取什么措施没有,一是赶紧隔离,不要让人再与他接触,预防进一步传染。第二,赶紧打盘林西林,控制病情。”
埃玛说:“现在王明基的病情疑似伤寒,丝奎尔小姐与我商量,再观察两天,确诊后再注射。”
柏格理说“不用再等两天了,现在就注射。因为王明基的诊状就是伤寒,再过两天还是伤寒,这是改变不了的。早一天注射盘林西林,早一天控制病情。”
埃玛说:“现在只剩下两支了,如果观察下来,他不是患伤寒,岂不是浪费了吗?”
柏格理无力地摆摆手,说;“不要再争了,去安排吧。”
埃玛反问道;“你患伤寒的时候,不是也观察两天再注射的盘林西林吗?”
柏得理说:“埃玛,我真不想与你再说这些。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这是我们结婚以来,你第一次惹我生气。”
这句话的份量太重了,柏格理居然把这样的小事看得这样重。埃玛没有说话,她在掂量这句话的份量,在思考自己哪里做得不妥。为了听从主教的吩咐,埃玛回应一声,我这就安排。
盘林西林注射后,王明基的病情得到控制。
得知这个消息后,柏格理很高兴。但是他还是不放心,要亲自去看王明基。
埃玛问了一声,会不会相互传染。
柏格理说,我们都是伤寒病人,都有了这个抗体,应该不会再传染了。但是在室内通风上,一定要做好。
邰慕廉和王树德在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流通的下午,把王明基抬到了五磅小屋。
看着王明基略显苍白但有着光泽的脸,以及他的精神状况,柏格理放心了。
柏格理对王明基说,你知道你患的是什么病吗?
王明基说,我知道,我患的是伤寒病。
你知道伤寒病是什么病吗?
我知道。伤寒病是会死人的病,我爸爸就是患伤寒病去世的。
你怕不怕死?
对于这个问题,王明基眨巴着眼,想了一会,说,也怕也不怕。
“为什么这么说呢?”柏格理问。
“如果死了,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同读书玩耍了。要说不怕也不怕,死了以后,我会跟随上帝去天堂,去寻找我的爸爸。无论死与不死,我都是上帝的儿子,都是和上帝在一起的。”
对于王明基这样的回答,柏格理相当高兴。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思想和见识,可见我们的传教和教育是成功的。如果没有我们的进入,这些小孩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乌蒙山区的大花苗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还在愚昧和落后中。
柏格理又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王明基的回答特别干脆:“像我爸爸一样,也像你一样,做个传教士。”
“为什么要做传教士?”
王明基想了想,说:“传教士能够帮助别人。”
柏格理问:“为什么没有想到做老师呢,老师也可以帮助别人啊。”
王明基笑笑:“做老师也好。老师可以给人知识。传教士可以改变一个人。”
柏格理没有再问了。王明基这样的回答已经让他瞠目结舌。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就有这般的见识。柏格理知道,这是他们传教的结果,是教育的结果。这样的飞跃,可以改变社会,改变世界。
三天以后,柏格理的病情开始复发,又开始拉肚子,发高烧。柏格理知道,盘林西林的药效用尽了,病魔又来了。
丝奎尔小姐与埃玛商量,给柏格理注射最后一支盘林西林。这样,才能最后清除柏格理体内的菌体,得到全面的康复。
埃玛对丝奎尔说,柏格理曾经说过,盘林西林的注射,必须得到他的同意。
“如果我们偷偷给他注射呢?”
“不可能!”埃玛说:“柏格理在任何时候都是清醒的。如果他知道你我这样做了,会是什么结果真的很难说。再说,忠诚是每个基督徒应有的品格。”
丝奎尔没有再说下去。隔了一会,她说,我们先去征求柏格理的意见,看他是什么态度。
柏格理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复发了,也知道只剩下最后一支盘林西林了。他没有多想,这支盘林西林肯定是留给王明基的,万一他有什么反复,怎么办?
当丝奎尔与埃玛给他谈到注射盘林西林苗一事时,他打断了她们的话,严峻地说道:“这样的话你们根本就不能问。很显然,最后一支盘林西林是留给王明基的。”
埃玛说:“你应该明白一点,如果没有这支盘林西林,你将失去生命。”
柏格理说:“埃玛,你不用说,这些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
“知道就好,知道就要接受注射。”
柏格理说:“我知道如果我不注射,我将失去生命。我更知道,如果王明基病情复发,没有了盘林西林,他也将会失去生命。”
“问题是他没有复发,而你复发了。”
“埃玛,你是搞医务护理的,丝奎尔小姐是医生。我们都知道,注射一次不一定能控制菌体,至少要注射两次以上。王树德就注射了两次。所以,王明基的病情很有可能还会复发。如果这支盘林西林被我用了,他复发了怎么办?”
埃玛和丝奎尔没有回答。
“我再问问你,是我的生命重要,还是王明基的生命重要。”
埃玛说:“当然是你的生命重要。王明基只是一个苗族小孩,在乌蒙山区苗族小孩太多了。而你,在乌蒙山只有一个,在我的生命里,也只有你一个。”
柏格理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和你的思想差距会是这样的大。苗族小孩再多,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的生命与我的生命是同等的,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王明基是王道元的儿子,是基督徒,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的生命,同样可贵。如果把我与他比较的话,我的大半生已经走过来了,他还年轻。我该做的事都做了,他的事业还没有开始。我或许不会再有多大作为了,他的前程无量。我想,他有这样的父亲,有我们这样的教会,他的作为是无限的。”
埃玛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知道说了没用。她呆呆地坐在一旁,望着柏格理日渐消瘦的脸庞,流出了无声的眼泪。
丝奎尔小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掩面走出小屋。
听说柏格理放弃注射,放弃生命,邰慕廉、王树德、杨雅各等人冲进屋来,他们要强制为柏格理注射。
邰慕廉对柏格理说:“你不能这样做,我们需要你,我们不能没有你。如果你不注射,那就不要责怪我们使用强力。”
柏格理说:“邰慕廉,你觉得死亡是很可怕的事吗,错了。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像迎接诞生一样迎接死亡,因为它同样是神圣的。”
邰慕廉说:“柏格理,我们将永远失去你。”
“不要对我说永远,我们都是到这个世间来的旅人,我们是暂且停留,我们都得回去。在主身边,才是我们的永远。邰慕廉。我与你相处这么多年了,从二十多岁一同来昭通,算下来有三十年了,你应该了解我。我所决定的事,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思考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做,有些话要说。”
邰慕廉看了看王树德,他们默默地点点头,走出小屋。
屋里只剩下埃玛,柏格理对她说,你也休息一下,我现在需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埃玛低着头,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地把门掩上。
四周很安静。现在已临傍晚,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此时的柏格理,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知道自己可以停止这样的脚步却执意向前走去,这需要多大的气魄。柏格理知道一点,这点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若想要真正活着, 得先彻底死去。所以,柏格理能够毫无畏惧面对死亡。他想,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走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桂冠为我存留。
他仿佛看见王道元朝他走来,然后紧紧地抱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的情感太复杂,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索恩也来了,他紧紧握住柏格理的手。这是离去二十多年的老友第一次神交。
甚至,他看见禄老七躲在一个角落,偷偷地看着他。
这时,屋里全黑了下来。柏格理觉得,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他要跳出来,要对眼下的事进行思考和安排。
首先想到的,是他去世后谁来接替他的工作,成为地区主教。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只是没有确定。在他的人选中,首先考虑的是王树德。
王树德话语不多,做事却很踏实。他和柏格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事必亲躬,负责到底。他们一同去凉山,一同来石门坎,一同创造苗语,一同建立教会学校。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感觉非常协调。
邰慕廉也考虑过,他是和柏格理同一天来云南的。刚来的时候他曾动摇过,现在很坚定。只是他的生活方面还保存着英国绅士的习性,没有能够与苗民完全融合在一起,这也是他最大的缺点。但是这两年,到石门坎后,他好得太多。他能够把火灰里的洋芋扒出来,拍拍灰便吃下去。而不是一定要用叉子,慢慢地挑着吃。
张道惠也是个很不错的传教士,他做事很细致、冷静,思考问题很全面。但是与王树德比较,他更倾向于王树德。
对于王明基的生活和学习,有必要再向王树德作交待。尽管他们也会照顾和安排,要再作强调。
关于建立麻疯村的事,地方早已确定,只是还没有修建。要督促王树德拿出计划出来,什么时候动工,什么时候完成。
现在,学校开展了双语教学,就是汉语和民族语言。柏格理一直想把英语加进去,使之成为三语教学。不要求很深,只要能普及日常用语就行了。这点,也需要王树德作个计划。
另外,儿童入学率现在仅为百分之十七,还有很多适龄儿童没有入校读书,尤其是女孩。
想到这里,柏格理思维开始迷糊起来,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深邃的小巷,四周一片漆黑。他在里面摸索着,仿佛跌入旋转的深渊。然后,慢慢迷失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前面有一烛亮光,向他靠近。这亮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绚丽。啊,看清楚了,来的是上帝,他在轻呼着柏格理的名字。
柏格理睁开了眼睛,只见埃玛坐在他的床前,轻声地呼唤着他。在床头柜上,有一盏桔黄色的油灯。
看见柏格理醒来后,埃玛对他说,你睡了很久,我一直在呼唤着你。
然后埃玛说,我为你煮了点粥,已经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柏格理轻轻摇摇头,并示意埃玛坐下。
埃玛拿着棉花签,蘸着清水,滋润着柏格理干枯的嘴唇。
这时柏格理突然想到,刚才自己考虑了这么多,怎么没有考虑到埃玛,没有考虑四个儿子。
是啊,尽管埃玛一直在他的身边,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更没有对她有任何安排。四个儿子,有三个回了英国,现在身边只有欧内斯特。如果他走后,儿子怎么办,埃玛怎么办,是回英国还是继续留在石门坎,自己没有交待。
埃玛现在老了,胖了,有皱纹了。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昆明很好地端视她以外,再没有好好看她一眼。柏格理心里一阵内疚,眼角流出一滴泪水。
看见柏格理深情地看着自己,看着他滴出的眼泪,埃玛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拭去他的泪水,用手握着他无力的手。
柏格理知道,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含糊地嘟嗦着王树德的名字。重复几遍后,埃玛听明白了,便叫来王树德。
王树德是与邰慕廉一同来的。王树德告诉柏格理一个消息,王明基的病情有些复发,最后一支盘林西林注射到他的体内,现在病情完全控制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柏格理笑了,泪水也笑出来了。他长长地透了口气,他感到很欣慰。
柏格理断断续续,把刚才所想的事向他们二人作了交待。然后又说,他希望王树德能接替地区主教的职务。
王树德还没有开口,邰慕廉抢着说,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大家都希望王树德主持地区教会工作,刚才还谈到这件事。但是王树德一直在推诿。牛顿说过,聪明人之所以不会成功,是由于他们缺乏坚韧的毅力。我啊,太聪明了。王树德呢,是个很踏实的人。
柏格理问邰慕廉,你认为王树德能做好这些工作吗?
邰慕廉点点头,说,肯定能做好。
柏格理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你要协助他做好这些工作。
王树德说,他已经把柏格理的病情通知了昭通教会的张道惠,或许他们正往石门坎赶呢。
柏格理说,不要再扩大了,他们有他们的事,不能影响他们。
说到这里,柏格理咳了几声,又昏迷过去。
就这样,柏格理昏迷,苏醒,又昏迷,又苏醒,苏醒后的神志已经模糊。
在昏暗中,他似乎觉得有人向他靠近,这个人很是熟悉。他努力想睁开眼,睁开了又合上。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着他,一遍又一遍。这声音很清脆,是女性发出的。他想啊想啊,想起来了,是惹蓝。他要回答,便哆嗦着说道:“惹…,惹蓝。”
他仿佛听见惹蓝在回答他:“我是惹蓝,我的哥哥惹黑来了,哲土司也来了,我们都来看你来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好的消息,有60个彝族村寨都信主耶稣基督,我们建立了四方井彝族教会,还建立了学校。”
这确实是好消息啊,柏格理露出会意的笑容。
惹蓝渐渐淡去,两个熟悉的面容又显现出来。这是自己的好朋友啊,柏格理想不起是谁。他努力地眨着眼,嘴唇翕动着,实在是不能呼唤这两个人的名字。
他看见其中一个俯在他耳边,对他说:“我是张道惠,我与刘靖来看你了。”
他努力地回忆,张道惠与刘靖是谁,但是没有想起来。
另一个人对他说:“我是刘靖,我是你三十多年的老友了。我与道惠兄一直在昭通教会,我们都很好的,请你放心。”
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柏格理似乎想起了蚕豆、革命。他的嘴抖动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另一个声音又传过来:“柏先生,我是龙云,我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吗,我们一同去凉山,一同对付义和团。”
哈哈,龙云来了。龙云说的这些,柏格理有这个印象。他相信,龙云将是个有作为的人。
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是安竹贤,安荣之的妹妹,我来看你了。”
安荣之是什么样子,柏格理记不起来了。安竹贤他记得,鹅蛋形的脸,大大的眼睛,给人印象很深。提起安荣之,柏格理想起石门坎。对,他就是赠送石门坎土地的人,这个人啥时候都不能忘记。
这时,柏格理真正感觉累了,他想休息了。他现在觉得躺下比撑起舒服多了,他合上了眼睛。
他昏沉过去,冥冥中,他感到从他的身体中升起一团浅兰色的,像线卷一样的影子,这个影子大小和躯体相近。它轻飘飘,晃悠悠,在躯体旁游荡徘徊,一会儿飘游在躯体上方,一会儿又轻触躯体,一会儿又沁入体内,一次一次,一遍一遍。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影。天上,没有风的穿插,没有云的涌动,空气仿佛凝固,月色和星光全部被黑夜吞噬,一片晦暝。
躺在地上的躯体,不觉得冰冷潮湿。没有肢体的动弹,也没有思维的活跃,一切都是空白,整个人都固化。或许,这个影子就是魂吧。
这个魂舍不得离去,舍不得离开那具相伴了几十年的躯壳,躯壳上的每一块疤痕每一处印记,都是生命历程的见证。当他飘浮到相当高度后,忍不住又返回,轻触躯体,沁入躯体,然后再缓缓升起,一次次,一遍遍。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唱赞美诗,歌声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虽然没有伴奏,那多声部的合唱足以使人陶醉。他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他努力睁开眼睛。
他又苏醒过来。
埃玛在他身边,儿子欧内斯特在他身边。他想告诉他们,他想到外面去,看看唱歌的人,看看他的苗民。
但是他说不出话,只能翕动着双唇。
反复多次,他们终于明白了柏格理想要什么。于是,邰慕廉、杨雅各、钟焕然、杨芝、吴纯性等人,把他连人带床抬出屋外,抬到学校的操场上。
现在正是黄昏,景色已深沉。夕阳金色的光芒,镶嵌在人与山的轮廓上,像浮雕,既华丽又沧桑。光如壁炉,风似乐曲。
他感觉,在他的身边,在山坡,在山野,在薄刀岭,站立着无数的人。这些人像松林耸立着。歌声,是从他们那里发出。
看见柏格理出来了,很多人都围上去,他们高呼着、轻唤着、默念着柏格理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看见苗民的骚动,邰慕廉哼起了赞美歌。他醇厚的中音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王树德、张道惠跟着唱,教会同工跟着唱,所有教会的信徒,所有的苗民都跟着唱。歌声在学校里,在原野上,在山谷中回落。
听到这些,看到这些,柏格理满足了,他觉得可以离开了。
他又回归那团蓝色的线,与他的躯体相同的线团。这个线团飘忽出躯体,又沁入躯体。就这样持续了很久,重复了多次,终于,这个叫魂的线团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和那具躯体完完全全分为两个部分。失去附属的魂,没有肉体的羁绊困扰,多么轻松自在。当他上升到石门坎上空时,没有立即飘离,而是俯瞰着漆黑一片,像地狱一样阴暗。
没有表情,没有思想,谈不上恨,更说不上爱,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变得麻木和无味。
魂在升高、再升高,升腾在乌蒙山上空。
在魂的下面,是一座凝固了的原野,没有狗吠牛哞的呼唤,也没有浮光掠影的闪动。这片山野只不过是巨大的、僵硬的、无声无息的躯壳。现在,他对这片山野已经没有感情和留恋。他的归宿不在这里。
唯一眷恋的,还是那具形影不离的躯体,他想再看看它,与它作最后一次视别。但是,他已无法找到它,它已变得太小太小,小得什么都看不见,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
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想亲人,似乎这些亲情恋情都不复存在。他朦胧地独身而来,姗姗地孤身而去。他知道,他已飘不下去了,也不必再飘下去了,他的使命只有一条,面对着深邃的太空飞去。
放弃留念后,轻飘飘的线条变得坚挺起来,他的目光不再向下,而是向上,向着那未知的天际。他升腾的速度不断加快、越快、更快,他甚至听见了加速度带来嗖嗖嗖的声音,感受到穿越时空的清凉。
这时,他又产生了第二次飞越。如果说第一次飞跃是肉到魂的飞跃,第二次飞跃就是魂到灵的飞跃。他把与人世间最后联系的魂也抛弃,只有灵在腾飞。
这浩瀚的宇宙天体,宁静而透明,博大而空灵,肃穆而庄严,深邃而虚幻,没有一束光,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它像浩无际涯、通体透彻的黑洞,引诱着,吞噬着所有的一切。
随着不断的升高,灵的旁边不再是混浊漆黑,偶尔有几颗闪烁的星星。随着飞行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星星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星光由一种颜色,变成多种颜色,它们一闪一烁,伴随着他,簇拥着他,他感到心的舒畅。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烦恼,没有是非、没有争霸、没有荣辱、没有得失。啊,抛弃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美好。
在他的前方, 有一轮耀眼的日头,焕发出万丈光芒。
此时,他听见洪钟般的声音,带着喜悦,在宇宙中回响:
“柏格理,主在此迎你。”
日头隐去,只见七个金灯台,一字排列在前面。灯台中央有一人,身着垂至脚的长衣,胸间系着金带,头发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脚似熠熠黄铜。他右手拿着七星,倚着一柄双刃利剑,面貌如同烈日放光。
他知道,他来到了天堂。此神,就是主耶稣。
�C�������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