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相

作者: parricide | 来源:发表于2018-03-25 01:03 被阅读0次

    “快乐再降临,可惜我没能力重生。”

    01

    方博收到许昕的微信时正捧着芒果吃,他懒得起身削皮切块,弄得汁水淋漓,空气里满是掺杂着酒香的熟过头了的果味。

    “去北京的机票买了没?”

    “没。”方博抽了纸巾擦手,一根小拇指抖抖索索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一个字删删改改打错了几遍,到底还是发了过去。

    “你买的高铁票?你腰和脖子受得了吗?U形枕带了吗?联赛的时候让人给你捎了过去吧?”

    他的消息来得又快又多,一个连着一个的问号,却分明没指望他回答些什么。方博嘴角一挑,露出个人畜无害的浅笑,并不急着打发他,起身去了厨房洗手。

    初春季节,枝头点缀一瓣瓣嫩绿色。日光是难得的温存,仿佛将风染得微金,带着有形的闪烁晃得他满眼恍惚。方博想了想,走过去回复他:“你腰伤这段时间怎么样?”

    隔了几分钟,他手机屏幕亮起来:“还行。”

    “教训我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自个儿的事就给我两个字?你问问自己逗不逗。”方博叉着腰发语音,语气里带了些轻薄的笑意,又习惯性在字与字之间带着拖沓。

    未及许昕回答他,他稍稍肃了音色道:“我不回去啊。我不是年前就说了——差不多准备退役了,就差个局里的手续了呗。”

    客厅里安静又敞亮,方博卸下包袱似得坐下来,手上顺便锁了手机屏幕,伴着轻出一口气,大约太轻飘,因此听起来像一句叹息。

    过了三十岁方博就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心事反而没有年轻的时候重。仿佛那重重思绪也是会随着经历被消磨,他曾经加诸的责任与梦想、自造的目标都终于淡褪。只余下一件事的始末本身,剔透又简单,就像适才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因为持陈述的口吻,淡漠得不需要深究。

    再留意时许昕的消息跳得满屏,最上端一句却是委屈的口声,他道:“你也没有告诉过我这个打算。”

    这仿佛是不合情理的,方博并无将自己的计划公之于众的义务,正如他未曾试图以自己的动向影响旁人的人生一样。然而他还是皱了眉去翻他俩的聊天记录,看看是不是真的没透过一丝口风。

    被比赛和琐事一并填满的生活缺乏天天聊天的必要,一个月里大部分数字都覆着黯淡的灰色。这是他们彼此都必须面对的职业生涯的暮年。正如他们所未曾重合过的履历,即便是走向共同的收梢,那路也是不尽相似的。

    方博有点恍神,却也想不起他和许昕上一次一起去参加公开赛是什么时候,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但也不似当初那样长长久久地相对着看了一个又一个城市的黄昏黎明。

    其实都相似,不过是同样的一颗太阳。方博想到这里就有些想笑,他眼中神色温柔的,大约是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而混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些年聊天记录里的一张照片,却反而被勾起来一些旧事。

    那是个许愿池。

    02

    天气刚转暖,热得并不踏实。方博站在水池边觉得风刮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便把拉链向上拉了几寸。他敛着眉眼,并未完全从前日比赛失利的情绪中走出来,只任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金属的围栏上结块的油漆痕迹

    “你今天怎么起得早,”许昕敞着怀走过来,顺手理了下方博后颈上覆着的头发,“头发长了。”

    “酒店里倒弄这些……噱头。”方博有些蹩脚地模仿了下上海口音,避重就轻地抬起眼笑笑。

    许昕没做声,他揣着口袋,狐疑地看着身旁人。方博嘴角含着笑意,神色中并无懊丧,却平淡地近于一壁镜子,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开口像是劝:“回去封训了。”却不成个句子。

    方博简短地嗯了声,充耳不闻似的,却问:“你身上带硬币了吗?”

    “你也想许愿?”许昕低头捻口袋,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两欧元的硬币,前两天买喝的找剩下来的。

    可只有一个。

    愿望人人都有,想赢,想长生不老,想一夜暴富。恳切的热望和那么多的爱织出来的一个个美梦,都用最温柔的语气陈述,可一旦说出来了就显得稀薄又脆弱。就像沉底的一枚枚硬币,只是单调的重复,反刍出锈蚀的水色。

    “这里是不是还有教练他们那辈人丢进去的硬币啊?”方博低着头,将两手撑在栏杆上。他的双手被青灰色衬得异常苍白,在关节处因为用力现出嶙峋的痕迹。“他们来这儿比赛没准也住这,去场馆很方便。”

    许昕背过身靠在栏杆上,他抬起眼注视着微白的天色,轻声说:“没准。硬币丢下去,它们聊聊天,发现都是许得一样的内容。”

    “可只有一个人能赢。”方博笑,“硬币互相还得比赛,最后哪个硬币赢了,谁许的愿望就能实现。”

    许昕抬一句杠:“人人就只盯着比赛那点事吗?”他的手臂靠上方博的肩膀,才切实地意识到他消瘦许多,肩头有不寻常的窄小。他不由得侧过身,问:“你身体好点了吧?”

    他像是问了两个愚蠢的问题。前一个多余,后一个虚伪,衬得他那点真诚的关怀显得异常飘渺。方博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扬:“那你会想什么?”

    许昕一噎,方博说话时的语气和往日并无差别,是温和又散漫的。可他神情里分明有陌生的刻痕,那并非脆弱或是自怨自艾,只是比起往日鲜活的笑意多了些空洞。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他并无掩饰的习惯,当下这样想,也直截地问。

    方博笑了两声,他支着下巴道:“前几天都是掐着点走的,也没仔细看看酒店里的花园。今天才看到了这个许愿池,可我却不知道许个什么愿望,接下来也没有比赛了。”

    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上。微风过,粼粼痕迹,映得他清明的双眸像含着山光水色。许昕有些心酸,神情就带了些刻意的温存:“总不是只有比赛这一件事。”

    “只有这件事,”方博维持着那个完好的笑,“没有第二件事像它一样,连个许愿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又沉吟:“可我比赛前从来就没想过要靠老天爷的好运才能获胜,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它从不眷顾我。”

    他的目光停留在许昕脸上,探询似的,到底还是碎裂了心防,露出一丝苦涩:“我总觉得,我很累了。”

    许昕没做声。他摊开手,掌心放着那枚硬币,被身体热度氤出的潮气温湿。晨风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了:“我替你想了一个愿望。”

    方博眼神一跳,讷讷地:“啊……”

    许昕收拢了手指。他道:“你自己会许什么愿望?先说好了,如果你想的愿望不如我这个,我就自己替你许了。”

    都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方博苦笑。他其实真的不相信鬼神上天:现实是多么凝重的东西,像一堵墙拦在渺小的心愿前,只能昭彰地撞出难以愈合的伤口。他的手指抚上脸庞,仿佛那里真的有森然疤痕。

    他听见自己微哑又笃定的声音:“我想赢球,想继续打下去。”

    许昕不语,半晌吐出一句:“你这个不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没有我的好。”

    方博吸了一口干冷的风,他有一瞬的失语。许昕其实说得没错,他从来无暇思索球场以外的事情,正如他深陷于自省与挣扎的此刻,竟不能分辨许昕语气中的笃定来自于哪里。没有一个朋友会替彼此做这样的断语,可他总觉得此刻再回头溯源已太晚。他走过的路太长也太坎坷,他不忍再去寻找那些善意温柔是在何处播种的。

    “我替你许愿了。”许昕低头,他手中的硬币入水,溅起一朵微小的水花。他起身拍拍手,语气里带着些宠溺:“好了博哥,愿望都许好了。吃早饭去吧,我们早些去训练。”

    方博有些怔忡地看着池底。硬币真的不少,他很难找到哪一个是许昕扔下去的,只能大致找了个位置拍了张照片。

    “许昕,”他扬声喊住走出去两步的人,“以后我的好运气就是你给我的了。”

    许昕没回头,但声音分明带了笑:“那怎么好意思?方博,你不是靠运气的人,你所得的都是你的实力,和我没关系。”

    “我只是期许你不那么以为然的事情,但对我而言很重要。”他终于又道。

    03

    方博退役是个决定,但到底也只是一念之间,他拿着球板,突然没了快乐也没了懊丧。分明还是有分量的底板,突然便轻飘飘的,没了意义,他自然要另寻意义。

    人生便是这样。

    他很少把眼光放得特别远,因此也不会有计划骤然无处安放的时候。他望着许昕回复的一长串消息,面上不无愧疚,但也有些茫然。

    许昕写他想着今年的中公要和他一起谢幕,还信誓旦旦要和队里一批的人乘着申根签证没过期出国玩一次。那些没能好好走马观花的景色当得起他们这些世冠头衔的人不无挑剔地打量,这都是“我心里早就想好的事情”。

    方博有些好笑。他只觉得许昕这不知所谓又满腹委屈的絮叨有些熟悉,便将那张许愿池的图发了过去。像是生硬地调转话题:“你那时替我许了什么愿望?”

    “你觉得实现了吗?”他等不及,又问。

    急于寻求回答总是一厢情愿的,许昕隔了许久才把电话拨过来。方博听不出他在哪里,只觉得满耳嘈杂,许昕的声音又远又近。

    “我不知道,”他一开头便道,“我不知道我许的愿望有没有实现。”

    方博闭着眼,嘴角的笑一直悬着:“我退役退得心平气和,这些年来也一直很帅,大概是实现了。”

    “方博。”许昕笑了一会儿,突然喊他,“你都知道吧?”

    “嗯。”方博答了个鼻音,他越来越没有心情去猜度人心,但这就像是长久以来埋着的种子,破土的时候未必就会让人瞠目。

    “很久以前,好几年前了。我一直都很想拿一个冠军,第一次出发前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拿了这个冠军我就告诉你,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非常重要的人,”许昕说得断断续续,“但我一直没有拿到过。”

    “我一直都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你不是个没有心的人,我计划了许多我们一起退役后的事。可我不会再有机会和时间去参加比赛,而我对你……也只能这样了。我总是把你纳入我的未来里,可我突然意识到你并不在,你是会突然离开的,我的愿望都落空了。”

    “我现在既没有获得冠军,也没有说我想说的话。可我无法怪罪任何人,这都是我自己预设的结果。我想,那天在许愿池边你就是这样的感觉。”

    方博不知怎的,他觉得笑容愈深,那种久违的怅然若失便愈浓。他的手指抚着嘴角的痕迹,只是轻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嗯……‘花开堪折直须折’?”语气竟是不无戏谑的。

    许昕哈哈大笑。他调匀了气息说:“我只是觉得,这算是什么呢,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你这属于人身攻击了,”方博被逗笑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他们谈天说地,话题走得天南海北。就像彼此都懂得小心回避的,在那些漫长时间里,确乎是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并不因为未开始过而不曾存在重量。

    04

    许昕松手,硬币落入水中,波澜粼粼如万刃掠过,他阖目想:“愿方博身体健康,永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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