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去政治变革的时代背景,这不过是一个冷调的、无国籍差别的、单调的生命活着的故事。
维克多,一个期盼写出伟大小说也知道自己永远写不出的小作家,没有特别富有,也没有特别贫穷,对钱的渴望仅仅是刚好,每天吸收足量的阳光和咖啡似乎是他更加渴求的东西。想以写字为生却不被缪斯女神眷顾的他,稀里糊涂接下一份神秘的文字工作——为活人写讣闻。为了“抽屉”而写的工作,一份无法给写作生涯带来任何光彩的工作,一份无法出人头地的工作,足够稳定生活的薪资和一开始的新鲜感是唯一的获得,毕竟除了摸不透背景的总编辑也没其他人赏识他了,生计和仅有的认可推着他接受这份工作,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全盘接受。
无法署真名发表,失落之余也没有带给他更多安全感,孤立安静的生活随着秘密书写而被打破。因为讣闻的发表决定了活着的大人物的生死日期,平凡的维克多像带有政治色彩的死神通知书,时不时得避避风头,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好在没有到居无定所的地步。同样找他写讣闻的客户米沙去避风头把女儿索尼娅丢给了他,唯一的民兵朋友谢尔盖把侄女尼娜带给了他,老企鹅学家皮德佩利留给他一份不全的企鹅知识和死后烧掉房子的任务。米沙、谢尔盖、皮德佩利的存在,对维克多来说,打心眼里更希望是人类朋友的存在,可惜都相继离去,给维克多留下一个散装家庭和一个奇怪任务,他全盘接受。
留下来的人,扮演女主人的尼娜,扮演女儿的索尼娅,忧郁的他却打不起精神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她们不是维克多的依靠和陪伴,更像是他作为人活着的一种象征。接受她们并抚养她们,不是维克多的责任心驱使,而是作为人的他无从拒绝。
再来说说企鹅米沙。若要设置一个宠物伴侣,为什么偏偏是企鹅呢?
黑白相间的皮肤,微微低着的头颅,在一个不属于它也不适合它的地方和群体和气候里生活,从动物园到维克多的家,本质上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既然无力自己回到自己的舒适区,那就只能带着忧郁症接受当下。这是和维克多相符的特质,于是也成为了维克多唯一的伙伴,唯一的灵魂与感情的寄托。企鹅米沙是维克多的镜子,于是企鹅就是维克多,维克多就是企鹅。他们都一样,握不住自己的生活,任凭当下主宰。永远在全盘接受的维克多,唯一一次拒绝,是廖沙要求他和企鹅米沙去参加陌生的葬礼,又被廖沙一句“这由不得你,别给自己找麻烦”裹挟前行。一辈子都无从选择,连死期也无从选择,连放纵赌博何时离场都无从选择,如同他写下的每一篇讣闻一样。于是当他从另一个讣闻作者那里看到了自己的讣闻后,他释然地搭上了去南极的飞机。
“企鹅呢?”
“我就是企鹅。”维克多冷冷地说。
瓦连京·伊万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走吧,”他说,“我们正在装货。”
在维克多眼里,是企鹅还是货物,自己跟它们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生命的过程胜于抵达,而抵达之处无非就是死亡。从这个思考层面来说,维克多的种种“被裹挟前行”,对他自己来说并不特别难以接受。他深知自己在协助一些丑恶的勾当,但却从未真正去地深究它,除了最后一次揪出了自己的讣闻。对于写讣闻的工作,他每一次的思考都是浅尝则止,从未道德批判,从未反思真假,也从未真正地畏惧,危险来了就避风头,及时把自己拉回现实生活中继续活着就好。他在这份工作里的获得感,不是任何名利或者精神上的获得。思考最无意义,因为在丑恶的世界里无从谈论丑恶,任何谈论都将失去意义。维克多的获得感,仅仅是“决定他人的命运比决定自己的人生轻松多了”。就像远离南极的企鹅米沙一直跟着不懂得如何正确养育企鹅的维克多一样。善恶在这之中无从分别,每个个体都在回避有知觉的生活,正常的生活。
书中几乎每一章都会描述到天气是否有阳光和维克多的咖啡是浓是淡,这两个事物像维克多的血液一样流淌在整个故事里。维克多对生活的无知觉是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从因阳光而愉悦到对阳光普照毫无感觉,到无需浓咖啡去唤醒自己的知觉和精神,整个事情像给他缓缓地注射一针麻醉剂,麻木是注射的结果。
阶级差别在这本书里并不通过财富去体现,而是通过主宰和被主宰的关系。事实上,书中的每个人都不是真正的主宰者。维克多,总编辑,人类米沙,廖沙,看不见的杀手们,他们都被任务主宰着,却永远都看不到布置任务的人。企鹅米沙,索尼娅,尼娜,他们随着维克多的被主宰而被主宰,搬家、参加葬礼、成为一家人,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们走。情感的流动在整个故事里是缺失的,没有爱与被爱,没有付出也没有牺牲,取而代之的是无时无刻的吉姆·贾木许式的疏离感,永远生活在他处。
回到时代背景上,如果说这是政治动荡之下的荒诞故事,它又有一种心理上的真实感。握不住的生活,无力感的裹挟,不分阶级和时代。社会在任何时刻都比想象中更加冷漠,心灵的漂泊感不是社会给予的,我们都太难找到太阳底下的团体感。
企鹅的忧郁大概来自于,个体在时代面前,到底该以怎样的身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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