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遇

故事发生在中国人第一次横渡大西洋淘金那段岁月。

  加拿大东区紧邻唐人街的戒毒所成了想要成为政客的那些人关注的焦点，抓住这个机会竞选东区的市长是个再好不过的契机了。他们之中，或有着强大政治集团的支持，或背负着群众的期待，或一心追逐政治梦，或想要为其他人真真切切的做一一些事情。戒毒所的建立关系到唐人街日后的发展，有一部分人支持戒毒所的建立，有一部分人反对，还有一少部分举棋不定。一大早所有的候选人都聚集到这里，唐人街生于政治的战火中，也必将在政治的战火中成长。一时间，唐人街这个一直充满东方神秘色彩且扮演着边缘角色的区域成了整个加拿大的焦点。唐人街的魅力似乎又开始绽放了，这片挂满方块字招牌，满是炊火气的土地对于从未涉足于此的白人总来说，她的模样成为最初白人刻画心目中遥远而又古老的东方的寄托。

和其他国家的唐人街不同，加拿大东区这片唐人街有很多条小巷，穿插交织在一-起像是毛线球上的一条又一条的织线，杂乱无章。小巷与小巷之间可能交织在一点，可能完全没有交织。而恰好是这样的小巷，擦肩而过的人总是愉快而又失落的。人生可能就是把这些愉快和失落的时间条拉长了一些，然而都是大同小异。

唐人街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女人身上的旗袍，衣服就是一种语言，而中国女人身上的旗袍却载着袖珍戏剧。白人读不懂戏剧的内涵却也被那种神秘吸引。旗袍是中国女人的专属标志，不同的年龄搭配不一样的花色，配.上一张东方色调的皮肤、鹅蛋面孔加上那含蓄的丹凤眼与诱人的红朱唇，总是令洋女人心生嫉妒。饮食文明的不同赋于东方女人一种纤细而不失丰腴的身姿，就像钻戒上的绿宝石，太大显得粗糙，太小显得空旷，终归是不够美观的。唯有火候恰当才能把那些风姿衬托出来。孔夫子的中庸与含蓄似乎贯穿在世世代代中国女人的一言一行，甚至是她们的衣服中。

“淑慎，快把衣服穿好，刘妈在楼下等着接你去上学呢！”一个身材适中，身着暗绿色修身旗袍的中年妇女朝着楼上喊道。那旗袍被几片芭蕉叶和几簇竹叶图案点缀的更加灵动，没有牡丹杜鹃花的修饰，使得这件旗袍多了一份雅趣。她顺手抓起一份报纸坐在沙发上，看似悠闲却又有几分坐立不安，好像等待着迟迟未下楼的淑慎，又好像不是。淑慎此刻又听见了这十六年来一直未变的声音，清脆利落而不失温和。在她三岁那年能够第一次背诵《诗经》时，这个声音萦绕在她耳边，充满着怜爱和鼓励；在她刚上小学，体育课上不小心上到膝盖时，她从这个声音中听到了疼惜和嗔怪；在她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被父亲责骂时，这个声音又一次的给予她温暖；在她十六年以来的生活中，在大大小小的成就和挫折中，这个声音一直在呵护着她，她对这个声音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然而今天，听到这一声温柔的催促，她莫名觉得烦躁，旗袍扣子上的浅蓝色珠子竟然怎么也扣不上了，与蓝色旗袍搭配的小蓝发卡也突然找不到了，前天晚上淑慎刚刚搭配好的这一身打扮被早上局促的节奏打乱了。穿好鞋她急匆匆的跑下楼去。跟着刘妈出门上学去了。中年妇女赶紧跑出去往淑慎的背包里塞了一片面包和一袋牛奶“记得到教室之后把早饭吃了啊，刘妈你提醒着她点。”刘妈笑着点点头，和淑慎走远了。此刻，她疑惑地摇着手里那把金边扇子，对身边年龄和淑慎相仿的阿香说：“这小丫头最近怎么了，感觉她起的越来越晚了？”阿香不敢多言语只是默默地笑：“估计是学习累着了吧。”心里却想着《牡丹亭》中杜丽娘观赏后花园唱的：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竟都赋予这般断壁颓垣。去年夏天淑慎父亲请加拿大市长来家里看戏，唱的就是皂罗袍这段曲子，阿香竟然记住了，关键时刻还能唱上两句。

早晨八点，加拿大东区唐人街的华文学校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上课。刘妈手里还攥着佛珠，又看看表已经七点五十分了，决定带淑慎赶超小路。此时店铺都陆续开门营业，包子铺飘来的香气引得淑慎肚子咕咕乱叫，平日吃不下油腻腻的食物，可一旦油条下锅滋滋响的声音还有水蒸气里断断续续飘来的小笼包奶黄包溏心馒头的味道时，淑慎仍旧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刺绣店的老阿婆听说是从中国沿海城市搬来的，就在福建广东一带。在中国大陆时，家境比较优渥，在她小时候，父亲是一名商人，经常从海外带来颜色和形状各异的珠子。听说她奶奶在睡前总会给讲中国古老的传说和神话，每天都会必讲一个。白天就教她做女红，渐渐的她对刺绣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东南亚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子从此成了叙述中国古老传说和神话最美的语言，她这一绣就是五十多年，那些来自家乡来自祖国的神话传说印在脑子里也有五十多年了，很多加拿大本地人经常来唐人街拜访她，前来求教珠绣。阿婆对着淑慎喊道：“哦哟我的小妞妞赶着去上学啊，阿婆给你绣个小钱包拿着吧。”淑慎小心翼翼的接在手里，羞涩中带着些窘迫，跑着和阿婆说了句道谢的话，淑慎路过唐人街寺庙，路过一家电影院就意味着快到学校了，她头也不回的奔向学校了。隔壁理发店的老板和阿婆寒暄了几句也开始拿起扫帚打扫地面，整理完理发台，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毛巾，悠闲地站在店门口和路过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他用毛巾时不时地在手里和身上擦几下。中文书店就在理发店对面，一开门，就有三五个成群结队的小孩子钻了进去，嘴里嚷着要读《神笔马良》、《虎姑婆》、《还魂草》、《鲤鱼精》、《八宝粥》………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最后说满了十根手指，才心满意足跑跑跳跳，进了中文书店。小餐馆老板早就在那里摆好桌子椅子等着客人来吃饭。“老板，来盘韭菜豆腐干！一盘花生米！”一个广东口音的男子叫道。“好嘞！今天来的早啊，今天早班吧！给您多加点花生米补充补充体力！”老板打趣道。整个唐人街每天都上演着各种各样平凡却温馨的故事，延续到世世代代黄面孔的血液里。

  加拿大东区别墅里，人们已经陆陆续续走出家门赶着上班上学，别墅里的小车井然有序的排队开出去。启动机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尖叫声已经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暑季的阳光在早晨已经升到高空中，不至于热辣却也让人感觉闷热难耐。约瑟夫刚要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牛奶，此时的他睡眼惺忪，他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直到母亲直接抓起他的手，父亲在另一边也抓起了他的手时，他才想起今天的行程，他们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念道：感谢神给我们生活中如此丰盛的预备，求这食物能加添我们身心的力量，让我们身心都饱足。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领受主的恩典。阿门！早餐结束之后，周而复始的生活节奏使约瑟夫不断的打着哈欠。此刻他父亲正在打电话，母亲开始收拾餐桌，别人的忙碌使得约瑟夫感觉自己的生活愈发单调了。他想着自己找什么样的理由可以逃离父亲对他的管束，他还记得答应约翰参加的足球比赛就在今天。最重要的是约翰说他只要赢了足球比赛，就可以帮他成功叫凯瑟琳出来约会。约瑟夫陷入焦虑，感觉一股隐藏的力量压制着他喘不过气，想要挣脱却愈加烦躁。

约瑟夫的父亲保罗是现任加拿大东区市长，唐人街是否要建设吸毒所事仪刚好赶上了市长换届。保罗是白人市长更是唐人街居民所爱戴的市长，他对东区感情很深，建立戒毒所与否这件事对他来说责任在身，兼顾加拿大当地土著白人和外来中国移民的利益是一件困难而又充满正义的举措。因为在此之前少有白人市长可以站出来为唐人街这批新移民考虑他们的利益。加拿大土著白人居民对此一直很困惑，他们对保罗同样尊重和爱戴但是心里对保罗也有几分偏见。然而在保罗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片天地，不是伊甸园不是天堂也不是政治金钱的角逐场，而是对东方古国深深的好奇和想象。保罗是政治世家，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加拿大政界小有声誉，深受民众的欢迎和拥护，少有负面的评价。因此保罗家教严格，从小保罗被要求读大量的书，对太平洋彼岸遥远的中国最初的印象是从书本开始的。他喜欢武术，政治世家的谋略深深影响着保罗，从《孙子兵法》、《吴子兵书》一类开始读起，到《三国演义》、《水浒传》到《西厢记》、《牡丹亭》，最后到描写有关颐和园、拙政园一类的园林书本。保罗开始构建自己心中的东方世界。因此他拼尽全力来争取唐人街的利益，这里寄托着他儿时就有的幻想，对东方的渴望。

得知父亲去唐人街商量有关戒毒所设立与否的投票表决活动时，约瑟夫瞬间来了精神，他觉得这件事比和凯瑟琳约会还要新鲜。因为学校里的男孩经常讨论唐人街的女孩，他们口中的东方女孩总是文文静静，弱柳扶风，她们总是穿着旗袍，身体纤弱却曲线完美，像古董店里亮眼的陶瓷小花瓶，充满古老的神秘和荷尔蒙的气息，精致细腻又不失端庄。

淑慎把刘妈远远的落在了身后，因为旗袍已经没过了膝盖，淑慎只能碎步快走。此时在巷口不远处，他看见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白人少年，他五官深邃，与亚洲面孔截然不同，显得深沉静默。淑慎突然觉得害羞而又欣喜，她的脸羞红的像一片竹桃嫩叶，落在雨后地面的水洼中，却惊起了她内心的一丝波澜。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多希望快点走出这个让她感觉到困窘的巷子口，自己赶着上学急急忙忙的姿态在淑慎眼里是如此的狼狈不堪，却都被白人少年看在眼里。淑慎又想时间过得再慢些，她知道一旦走出巷子口，短暂的擦肩而过的记忆很快会被学校的考试，中午的午饭淹没掉。她开始嫌弃唐人街的巷子口不够长不够窄，或许像家乡的江南水乡那样的巷子才能创造一段奇遇吧。突然一群人向淑慎跑来厮打着，刺绣点店的老阿婆嘶哑着嗓子无力的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大家冷静一下。”然而冲动撕毁了理智，无人顾及老阿婆无奈的反抗。淑慎的父亲支持在加拿大东区建立吸毒所，但是这个行为完全激怒了唐人街民众，大家认为这会严重扰乱唐人街的治安，同时也会给唐人街的孩子带来影响，因为加拿大东区社会上所有吸毒的人都来到这里戒毒会给孩子的价值观造成冲击。这时一双手伸向了淑慎，淑慎的恐惧还未缓和，只是多了紧张和欣喜。是白人少年，拉起她的手冲出人群，跑出了小巷。他们接着跑，跑过森林牧场，跑过冰川河流，跑过自然的野外，最后跑到了加拿大的边境，一直到太平洋边上，太平洋的海水湿润凉爽，海风将淑慎的头发吹的凌乱，旗袍的边角被海风吹起来又落下。白人少年看见这一幕便陷入美景中。这里没有老师、校长，没有父母亲邻、没有警察和医生......他们可以对视很久，甚至是望着大海相拥。

  在约瑟夫的再三恳求下，保罗答应带他去唐人街，但是前提是不要惹任何麻烦，否则会被监禁一个月。约瑟夫看着这来自东方的黄面孔和黑眼睛，他觉得他们和善朴实。虽然没有白人立体深邃的五官，但是平面化的五官使得他们看起来温和而冲淡，就像汉字书法中的字一样流畅自然。约瑟夫看着牌匾上的方块字端庄大气，他感到好奇而神秘，虽然不知道这方方正正的构造下所表达的含义，但是他身可以感受到来自大西洋彼岸古老国度的文化气息。约瑟夫的内心充满了敬重。路过早餐店，一团白面下锅先是缩小成一团，然后听见油锅滋滋啦啦响起来，面团直到被炸成金黄色才开始不断膨胀起来，慢慢伸张开来，变成一根长长的油条。老板把油条捞出锅，然后用菜刀将油条切成几小段放在盘子里，客人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将油条放进豆浆里，豆浆浸入油条中，原本酥脆的油条变得酥软香甜，咬一口下去满嘴的豆浆汁。包子的香味隐隐约约跟随着水蒸气进入每个人的鼻孔中，味蕾里。包子的面是白面，所以甜软可口，咬一口就看见了肉馅，香气马上扑鼻而来，就好像给一瓶香甜的红酒开了封，酒味马上钻进鼻子里。咬一大口下去，整个味蕾都得到了满足。约瑟夫眼了一肚子口水。恍恍惚惚走进一个巷子里。此时保罗还在车打电话，他忙的不可开交，早已经顾不得约瑟夫了。

走进小巷子里，约瑟夫看见一个穿蓝色旗袍的东方女孩急促的快步走着，她皮肤白皙，但却不像刚刚在唐人街看到的大多数东方人那样。碎发被鼻子挡住遮在眼前，樱桃口，女孩双目微垂，略带羞涩。旗袍领口的扣子没有扣住，露出的肌肤显得放纵自由但却不失体面。约瑟夫看得出神，此时已是夜深，深蓝的边界慢慢向淡橘蔓延。傍水而居灯火阑珊处是熙攘的人声，不似江南的吴侬软语却也透漏着夜深加拿大东区里的温柔与朦胧。点点通明装饰着未归岸的渔船。阁楼内宛曲流淌至窗外,桃李虽无言却早已成蹊。约瑟夫闻声登上阁楼，楼上围坐着一群人，有加拿大本地的白人也有唐人街的华人，每个人都沉醉于这低婉回旋的中国戏曲里，对于约瑟夫来说这里简直是通往神秘东方的净土。人群前围着的是那小台子上的歌女，唱的是昆曲《西厢记》。听说歌女是被卖到加拿大的中国女孩，约瑟夫看出歌女内心的无奈和忧伤。他知道那是对东方家乡的思念，是为生活所迫，亦或许是与爱人离别的愁苦。歌女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跌跌撞撞误入阁楼的约瑟夫，当约瑟夫从蕴藏东方戏曲中的古韵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看那歌女时，四目相对，一双眼慌乱避开，另一双眼却迟迟不移。这歌声似流水缓和，却终有停止的一刻，曲罢人散，约瑟夫不见歌女，歌女在人群中丢了约瑟夫。

“慢点，记得到教室把早餐吃完！”刘妈一嗓子打破了沉寂，淑慎一回神，猛地回头发现白人少年早就走在了巷口另一端，心里怅然若失。好像丢失了一件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这东西好像陪伴淑慎已经很多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她心里驻扎甚至生根发芽，淑慎今天终于感觉到了它，她知道并没有弄丢它。

约瑟夫被一个东方老阿婆粗哑的嗓音吓了一跳，恍惚之间蓝色旗袍的少女早就消失不见。保罗站在巷口等着他“罚你监禁家门一个月！”约瑟夫完全不在意保罗说什么，他心中只是欣喜能来到唐人街，他仿佛去了一次东方，飞过了太平洋。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须感伤离别，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一段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