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的星空

   

  到泸沽湖的头一晚，我们在客栈的茶室里泡茶听音乐聊大天，不知不觉已过了凌晨一点。想着白天还要去看草海，三个人依依不舍回房休息。

    冬季的泸沽湖，游客稀少，又加疫情影响，客栈的整个后院就成了我们的专属。从茶室到客房，要跨几级露天台阶，我们三步并着两步就进了房间，没有人想到抬头看看夜空。

    大约是太开心了，回到房里，三个女人仍然东拉西扯说个不停，眼看就到了凌晨三点，担心第二天要开车，我毅然宣布：睡觉，不许说了！热闹的房间终于安静下来。躺在床上正要入梦，忽听旁边田姐一声惊叫：“哎呀，有星星！”哪里？！”我睡意全消，一跃而起。激动中想起我们住的是星空房，赶紧抬头去天花板上搜寻。透过房顶的两块大玻璃，隐隐约约，我看到了几颗星。哎呀，真的有星星！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从床上跳下来，直奔阳台。果然是满天星！在阳台观赏了一阵，又嫌房檐碍眼，索性到下面院子里去看个尽兴。

     

泸沽湖的冬夜，寒气逼人，顾不上寒冷，裹上羽绒服，趿拉着拖鞋，我一溜烟窜到了院子里。没了遮拦的夜空，星光闪烁。大大小小的星星，遍布头顶。像是打翻了钻石盘，天幕上到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些特别大的星星，连成一根一根的星链，弯弯曲曲搁在空中，让人疑心是仙女们故意遗失的手链。我在院子里大叫，快出来看星星！好美丽！田姐闻声而至，一边惊呼一边叫我用手机拍照。我赶紧启用夜间模式，结果是大失所望。干脆放弃，顾自伸长了脖子变换着方位看星星。静谧的夜，满天繁星像是感应了我的惊喜，呼啦啦挤过来，对着我拼命眨眼，争先恐后打着招呼，热烈又亲切。那一刻，我好想化成庄子笔下的鲲鹏扶摇直上，将满天繁星拥入怀抱。

  看我们如此兴奋，一向纤弱的程美女也从被窝里钻出来，决定去院子里看星星。细心的田姐怕她着凉，又尾随而去。我回房躺下，开始搜索枯肠琢磨着如何用文字纪录此情此景。一会儿功夫，传来她们的叫声：流星！流星！有两颗流星！我知道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闭上双眼，脑补一下流星划过的情形。

  那晚，因为看到了久违的星空，我们足足兴奋了一整夜。“好幸福呀”！三个人一直叨叨不停。

   

    不知何时起，城里人要看星空成了一桩奢侈事。偶尔在夜里发现几颗，也常常因为满城灯火通明，使星光月色变得遥不可及。

  常常怀念小时候有次在寂静的冬夜，随父亲踏着月光回家的情形。那晚的月色好透好亮，水银似地泻了满地。后来读《春江花月夜》，看到“愿逐月华流照君”这一句，立刻和相隔千年的诗人建立了黙契。我相信，那夜的月色一定和张若虚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这样的月色几时没了踪影？

多年前的夏天，和先生带着孩子们回老家，最开心的事就是晚上爬到房顶看星星。海风轻拂，夜幕低垂，我们总忍不住伸手去抓星星，仿佛轻轻抬手就能把星星攥在手心。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也长大了，那样的快乐也随风而逝。

   

  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怀念那满天繁星的景致。

    前几年偶然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说他走遍了世界，唯一难忘的风景竟然是在西藏某个偏僻的地方看到的星光。他说那里的星星不是在头顶，不是在前方，而是落满身前身后，左左右右。从此，看星空成了我最大的心事。

 

  前年夏天，为了我的星光梦，我特意约了帮朋友去藏区，在草原中央订了座星空房，谁知天公不作美，一夜细雨，我们没能见到半点星光。后来在云南支教的学生告诉我，他们那里经常可以看到满天星，于是我们约好了秋天相聚。可是新冠疫情来袭，梦想又成了泡影。渐渐地我好像成了祥林嫂，每每和人论及去哪里旅行，总不忘带一句，可不可以看星星？每次人们都会向我投来诧意的目光，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去泸沽湖前，看星空的愿望再次固执地升起。和朋友一说，她也愿意。我们又订了套星空房，期待着在夜里看到满天星。不料抵达客栈时，店家说房间里看不到。望着房顶的玻璃天花板，沮丧！谁知半夜三更，璀璨的星空竟然被意外看到。幸福突然降临，让我们整晚兴奋不已。

   

  明天还能不能再看到呢？我起了一份小贪心。

    第二天，出发去看草海前，店长遗憾地通知我们，电路检修，停电一天。同伴开始担心晚归是否安全，我却暗自窃喜：说不定又能看到满天星。

   

    那晚返程时，夜色阑珊。山路弯弯，渐渐伸入一片朦胧。白日里柔媚的泸沽湖，此时安卧在脚边。寂静的山野里，只有我们的小车独自在山路上滑行。一时间，天地仿佛专为我们而设。“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美好的夜，由不得人不觉诗意满满。恰好Shakin Stevens的歌声响起，只听他用略微伤感的声音反复唱着那句“because i love you, love you,love you love you, love you”，歌词像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泸沽湖的星空。我试着让目光穿过挡风玻璃，果然远方的天幕上闪耀着星河一片。原来这一路，满天星辰一直在黙默陪伴。顷刻间，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动，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暖暖的又说不出，只希望山路弯弯，永无尽头。看星星！终于忍不住提醒同伴，车厢里立刻一片骚动。一会儿功夫，只听她们不停嚷嚷：看见了！看见了！我笑着调大音量，让那句because i love you飞出窗外，铺满整条寂廖的山路。

 

    车子开进里格村时，希望来电或停电居然成了争议话题。同伴希望来电方便，我却祈祷继续停电。没有人造光污染的星空，肯定格外璀璨。许是老天垂怜，里格村里果然一片漆黑。没电！把车停好，三个人从车里钻出来，一抬头，满天繁星，果然比头一晚还要美丽。惊喜赞叹，我伸开双臂，开心地转了几圈。踏着星光走向客栈，忽然想起康德的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个康德，一辈子守着自己的故乡，足不出户，也许仰望星空就是他的最大快乐。那么，仰望星空，会不会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体验？

 

    第三天晚上，是我们在泸沽湖的最后一晚。那一晚大家久久不愿入眠，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寻找星星。几乎同时，我们都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第一天晚上，我们从茶室回房间时，居然没一个人发现星空？讨论了半天，答案竟然是店家事前告知看不到。可是可是……为什么店家一说，我们就全部放弃了？真正的原因，是不是我们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而忘了仰望星空？

 

很自然地，我们聊起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那个成功的男主角，已经锦衣玉食，过上了世人羡慕的好生活，却在40岁那年抛妻别子，放下一切去遥远的荒岛上追寻理想，直至终老。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勇敢追随理想？美好的理想会不会就是头顶的星空，可以把生命照亮，所以连康德也要特别强调？程美女说毛姆这书她从小就喜欢，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说不久前看到一个书评，可是作者说，我们中国人是让生活艺术化，而不像西方人是让艺术生活化。言下之意，中国人的生活更高明，并不赞赏毛姆笔下那个男主角。我说我有些怀疑作者是在为我们的实用主义找托辞。那一晚，我们叽叽喳喳由毛姆说到三毛，再说到余光中席慕容，在泸沽湖的星空下，浑然忘记夜已深浓。

    记得余光中先生曾说过，“生活里有许多事，就像船后的波纹，总要经过后才觉得美丽”，回到成都，一想起在泸沽湖的时光，心里便感到满足和快乐。尤其是泸沽湖的星空，是快乐中的快乐。因为它使我发现，自己仍愿抬头仰望星空。虽然毛姆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但泸沽湖的星空给了我希望，也许“神庙”就藏在浩瀚的星空背后，只要我始终记得抬起沉重的头颅。

泸沽湖的星空，I love you!

   

          2021/1/17于成都